没有素禾的疾行术,几辆牛车的行进速度大不如前,三柳虽然有心帮忙,却实在是巫力不济,只坚持应用了约莫半个时辰的疾行术,就不行了。
于是,素禾在行进的牛车上休息了三天,她们也才走了返程路途的五分之一。
外边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素禾长吐出一口浊气,于打坐中睁开眼,看向四周。
牛车已经停下,她们这是到了水源附近,正在休整。
三柳和赶车的暗卫都不在,素禾掀开车门,下车。
她们停在了山野中间,周围是常青的松柏,放眼望去,只有这些松柏还在绿着,其它的草树,枯黄的枯黄,沉寂的沉寂。
再过不久,天气会越发凉。
依稀能看到水源附近有暗卫们的身影,被树枝挡着,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三柳正看顾着煮汤的陶罐,火苗是她用火石点的,有些不稳,必须时时有人看顾。
她看到素禾出来,忙将手中的活计交给旁边的暗卫,拄着木杖迎上去:“你醒啦!恢复得如何?”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素禾听得出来,她言外之意是在问,有没有恢复到能坚持发动疾行术的状态。
可惜,却是要叫她失望了。
素禾摇了摇头:“还差一些。”
若是让她现在就一刻不停地发动疾行术,她也可以一直坚持到回到都邑,不过就是会加重她的内伤,要拼去半条命。
眼下都邑又无什么要紧事,她们也没遇到什么生命危险,素禾还不想为了赶路而拼命。
“再休息两天……”
在颠簸的牛车上打坐调息,实在不是一件简单事,素禾觉得她能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都是难得。
再过两天,她的状态会更好些,到时再像来时那般,发动疾行术和御风术,应该就不会加重她的内伤了。
她本想说,再这样赶两天路,她就可以发动疾行术了。没想到,水源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糟乱。
巴七拎着只灌了一半水的水袋跑回来,手上和脚上都是水,半个衣襟下摆都是湿漉漉的。
兜帽下,他的一张脸因为激动而憋得通红。
他有些无措,手忙脚乱地给众人指水源那边:“有,有死人!”
说着,他后知后觉地看到素禾站在牛车前面,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
素禾打量了一遍巴七此时的模样,虽然他年纪小,但毕竟是通过了暗卫考核的人,见到个死人,不该如此惊慌。
“在哪?”素禾问。
巴七触到素禾的目光,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差劲,急忙强自镇定下来,一边给素禾指方向,一边倒空了水囊里的水。
灌好的水都不能要了,都泡过尸/体了。
素禾没走几步,暗卫们就已经把尸/体抬了上来。
尸/体似乎还没在水中泡多久,肤色还是正常的肤色,是个年轻的男子,大约只比巴七大上一些。
他的身上裹着残破的衣物,伤痕累累,不过,因为人已经死透,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只是被水泡得发白。胸口处有一道伤最深,像是被大刀砍开过。
三柳以木杖拨了一下他的头,露出他两边的耳朵,众人能清楚地看到,他左边的耳垂上穿着一根白色的丝线。
“看这样子,是元子叶部的人。”三柳叹了口气,元子叶部族的人最喜给男子耳上穿丝线,丝线有各种颜色,说是可以趋吉避凶。
这里离元子叶部族很远,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还是个死人,很难不让人多想。
男子身上衣物破败,又沾了水的腥气,三柳的木杖不太好用,她念起卜辞,想用巫术仔细查看一番,以确认此人的身份。不想卜辞刚开了个头,她就感到身前传来一阵灼热感,身后不远处的素禾传来一声暴喝。
怎么了——
小阿语——
三柳下意识地很想问上这么一句,可她连回首都来不及,就失去了意识,倒了下去。她感到心窝处一疼,好像是受了伤,有纯净的天地灵气自身后袭来,应是素禾念了巫术,至于她念了什么,她就全然不知了。
等三柳再醒来的时候,她们已经重新回到了牛车上。
牛车缓缓行进着,三柳躺在车里,身上盖着一张毛毯,她想要抬手起身,却被素禾一把拽住,告诉她不要动。
“牛车颠簸,我让她们去找村子了。”
素禾完全忽视了三柳表现出的不悦,声音里满是不容拒绝。
三柳咳了一声,忽觉心口处抽痛得厉害,她勉力低头去瞧,便发现盖在她身前的毛毯早已被血迹染透:“我,我这是……”
“受伤了。”素禾的目光飘向窗外,让赶车的暗卫再稳一点。
“受伤?是巫术?”三柳仔细回想了一下她昏迷前发生的事,依稀记得那具尸/体有些不太对劲。身上的伤让她连呼吸都不畅通,更遑论说话了。
她顿了一下,方想到素禾说要找村子的事:“我的伤,很重吗?”
如果不重,素禾几道治愈术就好了,何必还要找村落找药?
素禾只是点头:“你先别说话了,再挺挺,等牛车停下。”
她没告诉她,她的伤很重,不是一般的重,那时,若不是她瞬间拉起防御结界,恐怕连三柳在内,她们这一大半的人,都要折在那里。
现在,即便三柳没死,可她的伤,即便有治愈术、找到药,也不知能不能保住命。
素禾握着香囊的手在微微发抖,没想到,在她们回都邑的路上,竟会遇到一具带有巫术力量的尸首。
而且这种巫术力量被封存在尸/体内,只有遇到外界的巫力才会爆发,这不是她所学过的任何一种巫术,很有可能是黑巫术。
当年,“平安符”的事她没想太多,如今黑巫术又重新出现,素禾不得不多想一想。
失传已久的黑巫术重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有莫名出现的尸/体的身份,三柳说他是元子叶部族的人。当时巫术爆发过后,一切都在她构筑起的防御结界里化为了粉末。
她的内伤复发,三柳又受了重伤,为防有变,她来不及让暗卫们细查那一带,只得尽快离开。
果然,牛车没走出多远,水源的位置就接连传来“轰隆隆”地炸裂声。
素禾探出车窗去看,也只能看见许多的树木倒塌,还有扬起的尘土。天边,隐有雷声。
因有伤员在车上,她们就算想赶路,也不敢赶得太快。
终于,在又行进了一天后,她们来到了一座村庄。
这个村在她们回程路线偏北一点的地方,村庄很有些规模,外面用层层的篱笆围住,只留了一扇木门,木门上横着块板,上面画着一个——一个碗。
素禾仔细看了一下,才敢确认那是只陶碗,陶碗里还刻了几点米粒,像是一碗粥。
“这就是小粥村?”
已有暗卫前去问明:“是,问过里面的村民了。”
牛车停了,三柳便想起身,一动却吸了满腔的凉气:“小阿语,巴七呢?他没事吧?”
素禾正掀开车门,打算先下去看看,闻言,身形却是一滞:“死了。”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什么!”三柳挣扎着想要起来,一摸心口,血流得更多了,毫无力气。
素禾很快端了一碗粥回来,她看到三柳努力的模样,敛去眼里的痛色,将粥端给她:“喝一点吧,这是参粥,我特地叫小贩多加了几片人参。有了它,再配合上我的治愈术,应该能挺到都邑。”
三柳却不接,目光有些空洞:“你也,受伤了吧?这种,地方,能有,参,不容易。”她越是说话,越觉得自己没力气。
“我伤得比你轻。”素禾舀了几个参片,硬塞到三柳嘴里。
三柳含着参片,努力咽了几口唾沫,气力恢复了一些:“小阿语,都怪老身,若是老身那时不用驭物术,就不会……”
“不,这不怨你,是设计此事的人太过恶毒。”素禾将陶碗放到一边,靠在车厢上,以袖掩口,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之前瞬发防御结界,确实加重了她的内伤,不过,一时半刻倒是要不了命。
“……我们,死伤了多少?”三柳摩挲了一下摆在身边的木杖。
素禾看了一眼毛毯上的血色,顿了一下道:“只有巴七。他站的,位置不好。”
其实哪里是位置不好,是他发现三柳可能会有危险之后,第一时间扑了上去,将三柳扑倒,替她承下了大半的攻击,还落进了素禾的防御结界内。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黑巫术带走,化为了飞灰。
三柳现在重伤未愈,最忌气血翻涌,还是先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为好,素禾想。
可三柳毕竟年纪大了,素禾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住她?她的巫术或许不行,但观人识人还是很有经验的。
“巴七那么机灵的小孩,怎么会站的位置不好?”三柳咳咳两声,将嘴里含的参片咳了出来,“小阿语,你,你与老身说实话,巴七他,是不是替老身挡了一挡——咳咳——”
又是一大口血从三柳的口中淌了出来,她的脸色迅速苍白,素禾的默而不语,已经说明了太多事。即便素禾想要说谎骗她,她相信自己也能识破。
看到三柳吐到一边的“参片”,素禾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一变:“这不对,这不是参片!”
这是加了障眼术的桔梗,经过了一些时间,障眼术失效,碗里的那些“参片”也显露出了本来面目。
“快!去看看那个摊贩还在不在!”素禾对着车外说完,又给三柳身上套了一层治愈术。
桔梗本就十分像山参,加上了障眼术更是难分辨。不过,桔梗并不致命,最多就是没有山参的效用。
不想,治愈术过后,三柳的血却吐得更多了,毛毯上的血迹也渐趋扩大。三柳的伤,更重了。
“粥里,有毒——”三柳抓向素禾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对她说,“小阿语,老身活不成了。”
“不不!我能救你的!”素禾握紧三柳枯槁的手,像是握着一截枯枝,她又念了一道治愈术,可体内气血翻涌,卜辞只念了一半,就被迫吐血停下。
三柳的目光渐渐涣散:“没用的,小阿语,这是老身的命数。我好像,又看见了你们小时候,一个个调皮捣蛋,害得我总担心,将部族交到你们手里会不会行……”
看着这样的三柳,素禾咽下嘴里的血,又念了一次治愈术。
治愈术的光很微弱,三柳的眼又亮了一点,可是只是一瞬,一瞬间过后,她的眼睛再度暗了下去。
素禾知道,如果是全盛时期的她,这一道治愈术一定可以让三柳再挺些时间,可现在的她,只能做到这些,可这些远远不够。
“……素禾啊,其实我一直都看好堇禾,她成了少阿语,我真的很高兴。她比你有活力,也有想法,我一直相信,有绵到了她手里会变得更好。所以,大阿语让我留下来,帮你引见八司长,还说要让你也成为少阿语的时候,我其实是不愿的。”极品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听了一半,素禾的手就开始微微发抖,三柳的手,她有些握不住了。
三柳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着:“我以为,你只要有我就足够了,八司长,连少阿语都没见过,可现在,我只能将这个交给你了。”她说着,伸手推了一下木杖。
木杖在她手下滚了一圈,晃晃悠悠地停稳,“带着这个回都邑,去找东门旁的常青树,你会见到八司长,至于你能不能得到她们的支持,就看你自己了……”
素禾没有去拿木杖,她只是缓缓松开了握着三柳的手:“三柳大人,我比我阿长,究竟差在哪?”
三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像是早就在等着她的这个问题。
“你哪里也不差,只是比她更爱权力,想要成为阿语,首先要爱的,是世人。”
话音落,人眼闭。
素禾不知她是不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这样,便当她都说完了吧。
她对着三柳的尸/身行了个大礼,又命人在小粥村外挖了个坑,将人埋了。拆了块篱笆,向西,立了个简易的墓。西边,有青州兴城,那是三柳的故城。
人死后就地掩埋是有绵部的规矩,据说是为了防瘟疫而流传下来的。墓碑面前故乡的方向,也是有绵部的习俗。各方部族或许对于此事会有不同,但在有绵部,就是如此。
暗卫们已经去查探过了,整个小粥村,除了她们之前“遇到”过的零星村民和卖粥商贩,都是空的。
空无一人,这是个空村。
而现在,那些零星的村民和商贩,也都不见了。暗卫们在商贩的摊位上找到一包白色粉末,拿给她看。
素禾一眼就看出,那是乌白喙的粉末。白里透着淡淡的黄色,药包的包法也与桑枝曾给她看过的一致。
事情,越发复杂了。她看向木门大开的小粥村,眼底掠过一抹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