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谈崩了

因她心细如发,功夫又好,进了京兆尹做参军,专事刑狱,做得极好。

这一路走来虽然辛苦,但也顺畅,罪肯定是受了的,哪个掖庭里的罪奴,哪个习武之人,会不受罪,但生死难料的场面,想来她是没见过的。

既然没见过生死,面对生死,还这样镇定,是个可造之材。

不及多想,波涛声哗哗作响,小船已经逼近,距离楼船也不过数丈。

楼船护卫早弓拉满弦,立在了栏杆后头。

韩长暮望着护卫,双眸微眯。

他们手中的,并非寻常弓箭,而是夹弩,威力不容小觑。

只听得护卫长一声令下,弩箭破空,河面上传来高高低低的惨叫声和落水声。

一时间水花四溅,烛火照耀下,有鲜血在波涛中翻涌。

这一波弩箭射出去,果然暂时挡住了水贼的前进的速度。

姚杳望了韩长暮一眼,诧异道:“这周家的楼船果然不凡,竟用的是军里才有的夹弩。”

“你知道夹弩是军里才有的?”韩长暮诧异道。

姚杳浑然不觉:“是啊。”

韩长暮沉了沉脸色,他在查姚杳的来历时,究竟漏掉了什么,即便她在十六卫待过,但一个京兆府的参军,也不该知道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夹弩。

姚杳终于在韩长暮怀疑的眼光里回了神,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迎向他的目光,平静而淡然:“公子这会儿该深究的,应该是周家楼船从何处得来的夹弩吧。”

韩长暮抿了抿唇,转头望向河面。

粼粼水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格外凝重。

有了这些夹弩的阻拦,最先赶到的水贼慢了下来,但薄雾后头的轻晃的光晕,却越聚越多,瞬息即至。

护卫长没有慌乱,大手扬起,沉沉落下。

风声一变,更加沉重而犀利。

楼船护卫手上的夹弩变了模样,射出去的弩箭头上,带着一团烧的正旺的火花,而随着弩箭射出去的,还有一只拳头大的水囊。

弩箭带着水囊落在小船上,噗的一声,就燃起大片的烈焰。

不过片刻功夫,那火噼噼啪啪的,烧成了片,火光照亮天际,黑压压的山峦显露出模样。

深幽的天幕,漫天的寒星,倒映在深蓝色的河面上,一半是燃烧的通红的火焰,一半是寒津津的水光潋滟,格外绚丽。

痛苦的惨叫声传来,水贼们耐受不住烈焰焚烧,纷纷跳入水中,以水灭火。

可奇怪的是,这些火烧光了小船,却没被河水浇灭,反倒在河上烧出一条熊熊火带。

火噼啪作响,烧的越来越旺,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姚杳轻轻皱鼻,更加的平静:“公子,是石腊水的味道,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韩长暮的目光落在河面上,刺目的火光里隐藏着一点不起眼的油光,烧完之后,火也随之熄灭,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的脸色阴沉似水,他虽没有姚杳那么好的鼻子,但他有一副洞悉世事的好眼睛,他也看到了,看的格外清楚,也更加心惊肉跳。

火足足烧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熄灭,空气中烧焦的味道十分浓郁,久久不散。

船客们以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水贼劫船,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化解了,松下一口气,正打算回房继续睡觉。

谁料有个眼神格外好的镖师指向远方,颤着声音惊呼:“看,又来了。”

船客们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再度高高提了起来,这回不待楼船掌柜说什么,便抱着包袱,你挤着我,我挤着他,重新回到酒肆大堂中,老老实实的坐着了。

水贼劫船,头一波一般都是试探,试探要劫客船的深浅,若是水太深,深到他们进去了就没命出来了,便也就放弃了。

毕竟,再好再多的财物,也要有命花才是。

周家这艘楼船刚才显露的手笔,显然不是一般客船,一般的水贼见识过了,也都掉头就走了,不会再强攻。

可这回的,却显然是不一样了。

更不一样的是,驶过来的那艘大船激起无尽浪花,最终却在距离周家楼船数丈之外的地方停下来了,并没有再向前一步的意思。

韩长暮双眼微眯,看着那艘大船,沉下了心思。

楼船掌柜见此情景,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旁边有小厮高高的挑起一盏灯。

掌柜冲着大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大声道:“当家的辛苦了。”

河面上夜风回旋,这句话被风吹散,瓮瓮作响。

韩长暮心生异样,这掌柜明显不是习武之人,可这一开嗓,竟像是练了什么精粹的内功。

大船上静了片刻,便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过来:“掌柜的辛苦了,不知掌柜端的谁家碗。”

掌柜镇静自若道:“扬州周家的碗。”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的声音再度传来:“好叫掌柜的知道,周家的碗,也不是金碗。”

掌柜愣住了,在这条水路上走了十年,这还是头一回碰到不买周家账的水贼。

姚杳撇了撇嘴,看来是谈崩了,她警惕的按住剑身,准备随时开打。

韩长暮却按住了姚杳的手,抬了抬下巴:“看看再说,未必会崩。”

姚杳顿时放松了下来。

对啊,这么多护卫,还有威远镖局的众多镖师,还有夹弩在手,再厉害的水贼,也是草莽,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崩了牙。

掌柜想了想,开口道:“不能让当家的白辛苦这一趟,小人这里有些茶水钱,请当家的喝茶。”

他挥了挥手,有小厮递上一包沉甸甸的小包袱,他挂在箭头上。

楼船掌柜拉弓射箭,羽箭“嗖”的一声射出,落在大船上。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声音喊道:“这是陈茶,掌柜的小瞧弟兄们了。”

楼船掌柜抿唇不语,再度挂了个包袱上去,拉弓射箭。

谈一次,姚杳的心就跟着沉一分,很有点对彩票的感觉,每开一张,都是惊吓。

掌柜如法炮制,又挂了个包袱上去。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再度加码。

如此这般的坐地起价,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姚杳已经受了许多开奖不中的惊吓,别说是她了,就连一向沉稳自持的韩长暮,都有些稳不住了。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神情有几分晦暗不明。

要多少,直接说就是了,当个水贼还含羞带臊的,真是丢了祖宗的脸。

你来我往的谈到最后一回,掌柜的火了,劫道的也火了,两簇恼羞成怒的火光重重相撞,终于,打了起来。

姚杳长剑一劈,弹开一根羽箭。

这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银子都给他了,怎么还要打啊。

河面上火光冲天,喊声雷动,十几艘小船在大船的带领下,飞快的逼到楼船跟前。

护卫长一声令下,栏杆后头的夹弩齐齐射出弩箭。

小船上传来一声声惨叫,但显然比方才稀疏了许多,有些船在漩涡里打转,可河面下却暗潮涌动。

“护卫长,水贼跳船了,从河面下游过来的,天太黑,看不清楚,没办法用弩。”有护卫强自镇定道。

护卫长面不改色:“慌什么,换刀剑,他们敢上船,就把他们给老子剁成杂碎。”

说话的功夫,黑暗里,有一只只飞爪甩过来,扣住楼船三楼的顶子,飞爪带起手臂粗的铁链,拴在水贼的腰间。

见势不妙,护卫们挥动刀剑,使足了全身力气,劈砍向铁链。

叮铃哐啷的声音震得楼船直晃,铁链上被砍出一簇簇火花,留下刀劈斧砍的浅浅痕迹,但短时间内却没有被砍断的迹象。

姚杳扶着腰间的长剑,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她不怕水贼,但是怕火花,万一燎了头发,那多难看。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拿着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前世不敢干的事儿,这一世竟然看到了盛景。

她扑哧一笑。

这一笑,引来了韩长暮诧异的目光,他诧异的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这样危险的境地,竟然还笑得出来,莫不是个傻。

姚杳抿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公子,放松点,就算打不过,凭你的功夫,还是跑得了的。”

韩长暮面无表情:“我当然不会有事,你可就未必了。”

姚杳轻轻哼了一声,暗自腹诽了一句,那就试试看呗,说不定到时候,他还得靠她来救呢。

风声乍起,水声窸窣。

一道道黑黝黝的人影,从水面下破水而出,借着飞爪之力,十分利落的往船上攀爬。

护卫们手中的刀剑在微微颤抖,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极紧。

终于,栏杆外有水贼冒了头,是个瘦小的男子。

护卫们愣了下,那根蹦的紧紧的神经断了。

几个人冲上前去,刀剑齐落,砍在水贼头上。

刀剑雪白晃眼,鲜血飞溅刺目,水贼惨叫一声,砸回河里,溅起丈许高的水花,还带着丝丝鲜血。

护卫们都疯了,这帮水贼来势汹汹,若不打退了他们,那么被打死的,只能是自己了。

见到水贼冒头,护卫们便一拥而上,齐齐落下刀剑。

后来,冒头的水贼越来越多,护卫们分散开,各自守一片栏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