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芷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薛阳急了,蹲跪在她眼前,将药递到嘴边:“赶紧喝了。”
李沐芷撇开头:“我胃难受,喝不进去。”
想要教训她两句,听她这话什么再也说不出来。
李沐芷欲起身,左膝一疼,腿抖了起来,身子刚一歪,薛阳伸臂扶住她,青梅进来,火速低下头去。
薛阳松开手,吩咐道:“扶着你家小姐去休息会儿,另,给她做些吃的,汤汤水水好消化的。”
青梅顺从应下,上前扶着李沐芷回到屋子里。
很快,厨房送来一碗粥一碗汤,外加两个清淡小菜,李沐芷无甚胃口,还是逼着自己将粥喝完。
青梅见她还有气无力,小声问道:“姑娘,可还是不舒坦?”
李沐芷闭着眼睛摇摇头:“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青梅知她心情不好,她自小伺候李沐芷,清楚她同父亲的关心有多亲近,可老爷过世,她几乎没在人前掉过眼泪,亲戚们朋友不少私下议论,说她冷漠,但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她不是不伤心,而是将所有软弱都埋在心底。
“姑娘,您看开点,保重身体啊。”青梅劝道,明知道这些话不痛不痒,还是要说,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时间快点过去,姑娘可以从悲伤走出来。
薛阳站在门外,敲了敲框,青梅回头见是他,行礼后退下。
薛阳手里端着药走到眼前,递给她:“药热好了,喝了吧。”
李沐芷接过来,仰头咕咚喝完,薛阳接过空碗,一转身却盯着手里的碗发着呆。
他自小除了给父亲和师父敬茶,何时伺候过别人?这两天每每追在李沐芷身后,不是让她喝药就是让她吃饭倒是难得贤惠了一把。
既然贤惠就贤惠到底,薛阳拿出药箱,蹲在她眼前:“为你换药。”
李沐芷挪了下左腿,低语:“我自己来吧。”
薛阳望着她。
李沐芷低眉不看他:“这两日我有些失常,劳烦你的地方,还望不要计较。”
薛阳蹲着没动,手里捏着药瓶不曾放下。
李沐芷的腿也没有收回,两人像是无声的对峙。
瓷瓶触地的声音响起,李沐芷依旧没动,薛阳将药瓶放下,站起身向外走去。
李沐芷伸手去拿瓷瓶,刚握到手里,眼前人影一晃,薛阳大步走回到眼前,蹲下将她左边裤腿挽起,动作一气呵成,李沐芷手碰到他肩头,却又收回。
薛阳将药瓶从她手里抽走,熟门熟路解开布条,跪了大半天,伤口虽然没有完全崩裂,却依旧渗出血丝,膝盖周边红肿不已,面色沉了下去。
瞟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将药换好,重新包好,才站起身来,没什么好气道:“我道你素日是个懂事的,怎么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若不爱惜自己,身子早晚废掉。”
李沐芷低声道:“我爱惜,只是这几天顾不上,只跪这一天,废不了。”
薛阳提议:“现下无事,我带你去趟朱家。”
李沐芷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见人,让我睡会儿吧。”
她没有说累了没事这种推搪的借口,老老实实告诉他了实话,薛阳不忍再催,便道:“那你好生歇着,早点睡,我先走了。”
将门关上,李沐芷独坐榻上的身影消失在门扇之后。
薛阳蓦地有些心慌,看不到她,万一她又发烧,伤口又裂开怎么办?
手已经抬起,碰到门的瞬间,他还是犹豫了。
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薛阳坐下,安静地守在外面。
半个时辰后,青梅过来,想要看李沐芷睡得如何,需不需要伺候,见到他坐在院子里有些意外,又不怎么意外,行完礼,薛阳制止她进去:“你家姑娘睡下了,屋里面很安静,别进去吵着她。”
青梅应着,再次行礼退下。
院外几只鸟儿飞起,扑棱着飞向天空,薛阳警觉,抬起头,忽瞥见一只白色的鸟自李宅上空飞过。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沐芷的房门,悄声跟了出去。
李宅后门处的街角站着一名黑衣男子,薛阳走到近前,男子察觉单膝跪地行礼:“见过少爷。”
薛阳认出来人是薛五,问道:“阿五?你来何事?可是父亲有事找我?”
薛五低头回禀:“少爷,上次庄主飞鸽传书召您回去,您没理会,这次庄主派小的来接您了。庄主觉得少爷出门太久,若是事成了便早日回山庄,若是没有什么进展,也别再耗着了,庄主自有别的法子。”
薛阳交代道:“你且回去,就说我过几天便归。”
薛五有些为难,没起来。
薛阳问:“父亲可是有事?”
“并无。”薛五老实回答,“只是庄主惦记少爷,担心您一个在外,盼您早归。”
“庄里没什么事,要我回去也是闲待着,这里我还有事没办完,不能回去,你告诉父亲,说我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很久。”薛阳再道,顺手拉起他来。
薛五提议:“少爷,要不我留下来陪着您吧,免得庄主担心。”
薛阳嗤道:“我可是师承寒山派,加上玉宁山庄的功夫,除去那几个年纪大的长辈,江湖上谁是敌手?父亲有什么好担心的?”
薛五坚持:“庄主为父心肠,少爷你再厉害,他也不放心,让我留下,好歹能复命,不然我没法同庄主交代。”
薛阳不理会他:“怎么同父亲交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留你,你一个大男人在李家出入不方便。”
薛五露出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问:我是大男人,你不也是大男人嘛?你留下就没问题,我怎么就留不得了?
他试图再劝,薛阳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扭头就走。
薛五无奈,还想再说两句,薛阳脚底生风似的已经不见了人影。
下葬之日。
李默天的灵柩落地,下人挥动铲子,土落到棺盖上的瞬间,李沐芷终于明白,父亲是彻底离自己而去了,往后天大地大,都只她一人,再无旁人可以倚靠。
一阵风起,李沐芷仰脸,天空万里无云,燥热的夏日,难得凉风拂过,她被日头刺得眼睛疼,闭上眼睛,两行泪滑落。
下人们铲着土,眼看棺盖要被盖住,李夫人猝然发了疯,尖叫着“老爷!老爷!别丢下我一个人!你不是说往后要同我好生过日子的吗?为何丢下我一人!!!我以为我终于熬出头了,可你怎么走了啊!!!”
话音刚落浑身生出一股大力,拼命往前冲。
接连几日她身子虚弱至极,行动都难,此时正被青梅玉竹搀扶着,谁都没料到她会有力气挣脱,一时不察,李夫人已经三两箭步扑到坑边,呼嚎着想要跳到棺盖上。
李沐芷大惊,上前几步死命拉住她,李夫人回头冲着她狞笑,青天白日,日光大盛,李沐芷却陡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瞬,李夫人将外衫一脱,李沐芷抓了个悬空。
刹那间李夫人铆足浑身的力气,朝着李默天棺盖的边角处,仰起头死命撞去!
砰地一声闷响,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李沐芷率先反应过来,可是大惊之下,左膝盖不听使唤,一抬脚就重重地摔倒在地,薛阳飞快将她搀起,李沐芷双眼像是失了焦,再不能见人。
青梅喝道:“快将夫人拉上来!”
几名仆从跳下去,将李夫人拖了上来,青梅上前查看,李沐芷挣开薛阳的搀拉,快步奔过去,顾不得膝盖的上跪倒在地,青梅收回手,跪了下来,李沐芷不肯相信,颤抖着手亲自去探母亲的鼻息,手抖得无法停住。
所有下人和仆从都纷纷跪下。
李沐芷张开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只有离得最近的青梅和玉竹听得到,她是在唤:“母亲。”
玉竹搀着她,察觉到姑娘浑身都在抖,暑热之日,李沐芷却如坠冰窖,全身冰凉。
薛阳捏紧了拳头,开始恨天道不公,为何诸般祸事要接连临到李家。
她独身一人,如何能承受?
李沐芷忘记那日是怎么回来的,她只记得烈日毒辣,山林苍翠,浑身都被汗湿透,手脚通体却凉得像是一句尸体,谁同她说话都不答,脑子嗡嗡作响,什么声响都再听不见。
李家刚筹备完李默天的丧礼,马不停蹄又要忙李夫人的白事。
李沐宣哭个不停,到了最后哭都再没了眼泪。
除去夜里歇息,薛阳寸步不离李沐芷,他知道,虽然李沐芷看起来一切如常,打点着上下事务,但已接近油尽灯枯,整个人如同入冬的果子,熬得没了半点精气神。
朱泮洋送了两回药,叮嘱李沐芷一定要吃,薛阳紧盯着,生怕她不肯吃,却是多想了,李沐芷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因为她知道,若是再不吃药,恐怕会撑不到母亲丧礼结束。
亲戚友人对她们姐弟,多半是怜悯的心情,但因为接连失了父母,尤其李夫人又是这般惨烈的方式故去,才两三天,宥城里就有了非常难听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