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正站在迎客居门前与黄雨娇说话,冷不丁却看见甘仁腋下夹着个蓝布小包从学馆所在的街口走出来,不觉一愣神。黄雨娇的目光也随着看过了过去。
甘仁的脚步很快,不大会儿,就去得没影了。
黄雨娇“咦”了一声,道:“刚刚街口走过去的那个腋下夹着蓝布包的男人看着好眼熟啊。”
赵杉问:“怎么你认识他?”
黄雨娇笃定的点头:“见过。”又问赵杉:“我是看你看才跟着看过去的,你一定认识了。他叫什么?在哪里做事?”
赵杉道:“他是新科文状元甘仁,在学馆里教书。”
黄雨娇道:“他姓甘啊,那是我看错了。”
谭芹妹几个人请进雅间,拧了毛巾来给赵杉擦脸,道:“娘娘也太拼了些,这几天日毒如火,当心中了暑呀。”
赵杉摆摆手:“乡间树多,阴凉地里风吹着,倒不觉着很热。”嘴里如此说,见了那盆晶澈清凉的洗脸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了进去,又把外褂脱了,将手脸、脖颈、胳膊都洗了个爽净。
谭芹妹亲自去烧煮了几道菜,又提了壶酸梅汤来。赵杉与黄雨娇她们边吃边聊,身上的疲乏很快便消尽了。
吃罢饭,又去棚子里分装收来的粮食。原来,收的不止稻米,还有荞麦、黄豆、高粱米等等许多的杂粮。收的时候,图省时间,并未进行仔细的分装。当下得了空,自然要好好归拢。稻米、高粱米、荞麦都装在轻便透气的布口袋里,耐储存的黄豆装在麻袋里。分装完了,已是三更时分。
黄雨娇自回了讷言那里,邱二娘由谭芹妹安排,睡在了柜台里面的那张小床上。赵杉因要取钱,只得回东府去。谭芹妹不放心她独自走夜路,打了灯笼去送。
赵杉想着大门必已关了,便绕去后角门。守门的老更夫听见叫门,连问“是哪个?”
“是我。”赵杉报出姓名。
老更夫开了门,揉了揉眼珠,见果真是女主人回来了,骇讶道:“王娘金贵人物,怎么能走这下人走的地方。小的这就叫人去开前门。”
赵杉道:“不必惊动人,我累了,想早点回房歇息。”向谭芹妹道了谢,叫她回去。
老更夫提了灯笼在前照路,引着她穿过草木葱郁的后园,方回去了。赵杉自打了灯笼,延着蜿蜒游廊往寝殿去。
殿廊下的琉璃灯却还亮着,赵杉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坐在台阶上,隐隐有些不安,立住脚,叫声:“是谁?”却听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赵杉定了定神,快步走过去,道:“你不睡,坐在这里做什么?”
杨秀清打了个哈欠,道:“等你。”
赵杉心头一热,嘴上却淡淡语道:“天晚了,有话明天再说。”
杨秀清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道:“今天是阿娇的生日呢。”
“阿娇的生日?”赵杉一怔。在她的记忆里,杨水娇从未提说过自己的生日。
杨秀清深吸口气,幽幽说道:“是她的生日,也是我阿爸的忌日。”
赵杉“哦”了一声,又怔住了。他的阿爸也就是她的公爹了,可是她对他的生平却一无所知。在平隘山上时,林启容、萧朝贵并杨氏宗族中人从未提说过他的名字,杨水娇更是从未说过有关她父亲的只言片语。
杨秀清好像瞧出了她的心理活动,说道:“我阿爸因聚众搅闹县衙被处了极刑,所以大家都刻意不去提他。”
赵杉“哦”了一声,道:“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是我做梦,梦见我阿妈带我去给我阿爸收敛…收敛尸首…”杨秀清声音有些发颤,舔了舔嘴唇,道:“这深更半夜的,不该跟你说这个。”
赵杉知道有关他的家世,她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的听众,心便就软了。她将把灯笼放到地上,在他身侧坐下,道:“你说,说吧。”
杨秀清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我阿爸被押去浔州府受刑,我阿妈两个月后才得了信。她用背篓背着阿娇,又牵了我,连夜下山赶去浔州。我阿爸的尸首在城门上用绳挂着,脸上跟身上的肉都叫乌鸦啄干净了。一同挂着的还有七八具只剩了白骨的尸首。不知我阿妈是怎样把我阿爸认下的,她也不用看守尸首的兵丁们指点,跑到第三具尸首下头,跪下就哭,又叫我跪下磕头…我阿爸在浔州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他们凑了些钱,雇了辆车,帮着把我阿爸的尸首拉回山上。安葬了我阿爸,我阿妈就病倒了,没撑几日就殁了。我跟阿娇从此就跟我阿叔生活。阿娇吃不惯米糊,饿得皮包骨,我就背着她,去找那些刚生产的阿婶阿嫂们讨奶吃…”
杨秀清语调低沉悲凉,目光却出奇的亮,细看之下,那圆睁的瞳仁中竟好像跳动着火光。
赵杉听着他的言语,不由出起神来,心想:“传说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是为报父祖之仇。天道轮回,倾覆爱新觉罗家王朝基业的竟也是为报杀父之仇。”
杨秀清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深吸口气,道:“这么些年,从未梦见过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梦见了。”
“到底是至亲骨肉,做梦梦见很正常。赵杉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去,道:“你若不安心,便抽空为他们做场礼拜吧。”
杨秀清握住她的手,站起来,道:“是早该把与你成亲的事告诉他们,还有阿娇。他们都会欢喜的。”
赵杉听着,胸口像被猛戳了一刀。她垂下头,道:“有件事早该告诉你。阿娇是因为我…我才出的事。”
杨秀清一脸迷惘:“你说的什么事?”
赵杉道:“我是说当日在阿娇蓑衣渡遭劫升天,背后大有隐情。”她将杨水娇因对萧朝贵爱而不得转而对她心生妒恨,借与她乘船做探哨之机谋算她,害她不成反遭劫难等等事情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
杨秀清听了,只哦喔哦喔的喘着粗气。
“我早发现她对西王暗有情愫,只是碍着脸面,才佯作不知。我若早与她明说,我跟西王是有名无实。她就不会生出那邪恶心思,遭劫受害…”
许多年来,但听有人提起或想到杨水娇,赵杉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彼临终前眼睛大睁、嘴角漾溢笑容的模样。“你的命真大。”杨水娇的这句遗言像是贴了符咒一般,常常冷不丁的在她耳边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