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凉亭正与参户厅斜对,赵杉看厅里除了几个在埋头抄册的书手,别无他人,惊异地问:“今日并非礼拜休息日,怎么一个当值参护都不见?”
杨秀清轻描淡写的语气:“一半跟随援军去了武汉,剩下的都差去城外印子山拉营训练了。”又提着萧有和的名字道:“这孩子虽机敏,但终寡柔一些。一个细路仔,终日绕于妇人膝下,能有多大出息。”
赵杉听他话里的意思与当日在永安,萧朝贵斥她“教子无方”时的如出一辙,虽仍觉得言不顺耳,但已没有了当时的大不以为然。不由感叹:时间果然可以弱化一个人对某些过分言论的强烈抵制。
杨秀清见她并未答言,继续说:“你到底不是他的生身之母,凡事必难以处处顾及周全。就让他到我这里来吧。西王只有这一个嗣子,不能平白耽误了。”
赵杉听了他这话,心里泛起酸涩的味道,长出口气,发叹道:“他自小性子文静内向,加上三岁便离了生身父母,这几年又经历了许多小孩子不该经受的事,有时是显得脆弱了些。可他也是个难得的有心的孩子,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从未说过半句惹人伤心的话,如今怎忍心再让他受那舍家离亲之苦。”
杨秀清紧跟着她的话音接口道:“你既舍不得放不下,就一起来。”cizi.org 永恒小说网
赵杉半张着嘴巴,颤着嗓音“啊”了一声,声音既细且轻,像是没听明白的二次反问又像是听得明白却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杨秀清却好像并不存着心思去分辨,嚯的站起身,抓住了她虚放在桌上尚未来得及撤回的手,说:“你真当我那日说的是醉话,我今日告诉你,句句都是实话。只要你点头,这府里内内外外的所有全是你的。”
“我若到你这里来,算是什么人。传出去,你又会被说成什么样的人。”赵杉的语气平和,也没有去挣被他握着的手。
生而为人,避不开一个情字,路走得多了长了,免不得就有那一两处一碰就酸一戳就疼的软肋。对已经扮演起母亲角色的女人来说,这软肋往往是她的孩子。不消说,赵杉也是如此。
杨秀清对萧有和的救护打动了她,这份打动很深切,甚至胜于往昔点点滴滴的总和。
杨秀清抬起手臂,用两只手心心夹住她的脸颊,道:“我就晓得你是顾虑这些,才会一再的拒绝我。总有一天,我会消除这些障碍,让你名正言顺在我身边。”
赵杉再也无法主动认输,她的两只眼皮始终不高不低在同一水平线上,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
这次杨秀清“落败”了,他放开手,脸上却是一副意满自得的神色,抬头看着明媚晴空道:“这样好时机里的好天气,怎能辜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赵杉知道答应他的邀约,就会在泥沼里陷得更深一层,却因脑袋正晕涨着,回绝得并不利落:“已连着两日没有到学馆去,今天必须要去看看了。”
杨秀清大度的将手一挥道:“那你就先去,我先让人去准备着,准备好了,便差人去接你。”
赵杉虽只旷班两日,再次站到讲台上,听着学童们那一片似吟似唱的“goodmorningteacher”呼声,竟有些久未蒙面的疏离之感。
这日适逢礼拜三,因教文史的吴容宽请了病假,就把下午的第一堂课也改成了外语。时值三伏,午休时间比初春开课时,延长了半个时辰。
赵杉督视着学童们伏桌午睡,在满堂的微细鼾声中,度过了一个别样的午间。
下午的外语课完了,还有一堂识字课。赵杉有心要听课,拿了张凳子在最后排一张闲置的桌子上坐着。下午散学时,又有几个学童拿了自造的英文短句来给她瞧。赵杉一张张看过,指错校误,直到日头西斜才罢。
散了学,走出学馆,见门前的轿子换成了一辆罩着黄绸棚四轮马车。赵杉知道这必是杨秀清差来接她的车了。虽是有几分的犹豫,终还是踩了脚凳上去。
马车出了巷子,沿着城中大街,一路往南而去,来到秦淮河岸畔。
自破了江南大营,河岸两侧的兵营陆续搬离,便有城中各处居民迁了过来,尤以新成婚的青年夫妇居多。
新妇们眷恋闺阁,多不怎么出门,又兼着正是炊米烧饭的时候,偌长的四围河堤上不见一个闲杂过客,十分的静谧。
此时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大一小两艘画舫船停靠在柳荫下。
数十个身穿蓝衫,头戴方巾书生打扮的人立在岸上,赵杉扫视几眼,都是东殿熟面孔的承宣仆射扪。
杨秀清从那艘大的画舫上走出来,他头戴万字巾,身穿天蓝色直裰,足蹬青履,手里摇着一把画图题联的纸扇,径向赵杉走来。见她抿嘴直笑,将手里的扇子扔到了侍从手里。牵了她的手,沿河堤走了一段,又上了那艘大的画舫。
舫身主体是两个相连的装着糊纱格栅的木制四角亭,亭顶飞檐翘角,亭柱描金雕龙,亭檐下挂着描画着花竹禽鸟的夹纱灯。
夕阳如画,赵杉站在微翘的站尾,扶着雕花栏杆,又看了会儿“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致,才进了亭中。
亭子的四壁缀着随风皱起的秋香色软纱。两只三足兽形香炉放在左右的花几上,吐着淡淡的檀香气。四壁悬挂着以三国魏晋时的古诗文为题的直幅卷轴,虽是装裱的奇好,但看墨迹都是新写的。除此就是一些琴瑟筝笙等古乐器,摆在两侧的矮桌长案上。
杨秀清问“如何?有一些书里写的古风古貌吧?”
赵杉点头,轻轻一笑道:“有的五六分吧。只是这些东西都是那多宝楼上有的,算不得特别。”
杨秀清用力在她手上握了一握道:“那楼你不过去过一回,就件件记得这么清楚,你这眼里心里能盛下多少东西。”牵她在中间的桌案后的软垫上席地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