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往年的雨雪交迭湿冷阴潮,除了旦暮晨昏交接时,偶尔起的带着萧萧寒意的北风,这年的深冬腊月天一直是晴暖暖的。这为赵杉的登高望远提供了便利。
东府门前的望楼虽不及城北的狮子山可鸟瞰雄关水道浩渺江帆,也不及城南的报恩寺琉璃塔可俯对秦淮两岸朦胧烟雨,却因在内城中心,可一览市井民众天然质朴的生活之态。
起初,赵杉每每是在吃过早饭,出门登上去四面瞧瞧,聊作散步消食之谴。后来,午饭后也去。再后来,却是着魔了般的搁下碗筷便往。
她循着某条街巷间小贩的叫喊或是某处林地里鸟禽的鸣啼或是某个近些处的宅院里妇人们扎堆聊天的模糊影象,谛听凝望,倏忽间便是大半个时辰。
这日按旧历算当是小年,早已习惯用天历计日的赵杉初时并不晓得。直到她站在望楼上,嗅吸到迷散在空气中煎炸烹炖的气息,又伸着手指数算了一番,方才察觉,却就摇头苦笑:“活在天为盖地为席无遮无拦中的凡夫俗妇,在这油盐柴米过日子的事情上,到底比圈在深院高墙里的娇花贵草明白些。”cizi.org 永恒小说网
苦笑完了,她的心里猛然就生出了强烈的思念。思乡念亲,思念“前世”中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寸踏足过的土地,甚至吃过的每一餐饭喝过的每一杯水,还有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机能分分秒秒都离不了的空气。
这思念如此奇怪,在困居永安油盐匮乏食难下咽的日子里没有过;在长沙城外妙高峰下梦魇失魂的时候没有;在拖着伤腿病体自北地南归的路上也没有;在西援安庆北去庐州的五千里征途,被体伤情伤颠簸着去又颠簸着回来的马背舟船上也没有;甚至在背负“妖女”恶名怀着满腹悲戚假死遁逃的时候都没有过。却偏偏在她翻云覆雨挽危局改头换面重立足,于公于私都讲得上功显名就之时,似山洪巨浪迅猛凌厉的爆发出来。
汹狂的冲击力使她头目眩晕神志迷离,那日在韶音阁所受之打击,比之当下,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依稀感觉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发出提示召唤:如果要行动,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从这楼上跳下去,马上就能回去,跑着跳着与每一个亲人拥抱,吸气喝水吃饭……
她侧起身子,走进两片护栏之间的空当,向前移动着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终于两只脚尖距边檐都只有两根手指的宽度了。她挺胸昂首目视前方,就要纵身一跃。
“呜呜。”
她的背后传来两声低鸣,像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前倾的身体连同展开的双臂骤然回吸过来。
“gray!”
赵杉抱起地上那只将她的魂魄呼唤回来的小犬,两颗晶亮的泪珠落在犬的额头上那撮亮白色的细密茸毛里。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杨秀清话到人到,身后跟着傅学贤与两个捧着西洋望远镜筒的听使。
赵杉抚摸着犬背上黑白相间的毛,道:“犬的名字叫gray,英文灰的意思。”
杨秀清微笑着点点头道:“黑的白的掺在一块,可不就是灰的么?”说完,又皱起眉:“怎么直接叫灰?叫什么鬼,听着瘆人。”
“以前你送我的那只就叫gray。它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赵杉仰起脸看着他,说话间,便有几股酸的甜的涩的哭的多种滋味的水注进软绵绵的心窝里。
她漾着被这不同滋味的汁水浸润的眼珠凝视着他,在心里默默诉道:“如果没有gray的声唤,我就跳下去了。”觉着不够表情达意,又加了一句:“要是你不来,我当真就已经跳下去了。”
“老早就遣人四处寻找。本想与之前那只配成一对,只是毛色大小脾性都匹配的着实不好找。”杨秀清没有读出她的默诉,只迷醉在她眼眸中那片涟漪摇曳又似笼烟罩雾的脉脉莹波中。
他一手搂揽着她的腰肢,一手挽握住她抱犬的手臂,与她一起逗弄那犬,问:“你每日都到这来,当真有许多好风景可看?”
“是啊,日日都有新鲜。”赵杉伸手随意向远处虚指着。
“我瞧瞧。”杨秀清示意随从递上镜筒,手握着四下里转望了一圈,突然笑将起来。
赵杉问他因何发笑,杨秀清把镜筒贴到她的眼睛上,斜转至东北方向。天王府的红墙黄瓦殿阁楼台尽入眼底。
赵杉实在看不出有何引人发笑之处,杨秀清又把镜筒稍往下移,视线便转移到天台。却见淡蓝色的袅袅烟雾在台前的祭坛里缭绕升腾,十几个黄衣女官神情肃穆跪在坛前,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在焚烧的是天王洪秀全御用的衣袍鞋袜。洪秀全对外将其所穿衣物称为“受之于天”,每星期一替换,换下来的于安息日这天交由女官们拿去天台的祭坛中焚烧,称为“还之于天”。
“看到了吗?这就是某人所谓的取之于天还之于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杨秀清仍在笑着,神态语调却是不加掩饰的极尽轻蔑。
洪秀全自在花县老家初创拜上帝会时,便自诩天父上帝所封的“大道君王”,受拥戴登基后,就更笃信自己是下界的真神,日常似此“烧衣还天”的癫乖之行数不胜数。
赵杉不解杨秀清怎么忽的就嘲讽起他来。脑子里却飞闪出一个念头:这不正是再度规劝他废除那诸多苛政痼令的好时机吗?
于是紧跟着他的话音,接口道:“世上哪有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痴梦空想罢了。好比那礼拜祈祷,若真有效,战场上哪还需要以血肉性命相搏呢?”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杨秀清陡然沉下脸,两只搂揽她的手也刷的松开了。
在旁侍立的傅学贤看了,眼目中露出得意之色,哂笑着添油加醋道:“娘娘是站在风口太久了,当心吹坏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