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在杨秀清回天京后,并未立即回返襄、鄂前线督战。
赵杉对天京事变后上游西线战事本知之不多,有模糊记忆的不过是书本上笼统交代的那几句“湘军趁太平军内讧无暇西顾之机,攻占了等大片领地”。
赵杉因想着既然事变的结果不似史上的那般惨烈,而杨秀清在京赴苏时,又召石达开回来代为理事,便猜测上游战事多半是十分顺遂。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便自我推翻了这猜测。
从她去学馆见萧有和这日始,石达开几乎日日都会来东府,杨秀清也频频往翼府去,且每与石达开见过,都会召集一班僚属谋臣来府议事。
赵杉猜度所议必是上游军师,虽生奇疑,却因抱定安居帷幄之念,也从不开口过问。
杨秀清每来她这里吃饭歇宿,也绝少提朝事军务,对她有关日常生活琐事的所诉所请却是分外爽快大度,几乎是无一不从无一不允。赵杉着实度过了一段再安适不过的日子。
转眼又到礼拜日,三更时分,各府院衙署的王侯宗亲大小职官陆续来到黄泥岗,在照壁前排队以待。临近子时,大门仪门依次开启,众官按品级雁行而入,趋至天厅。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赵杉却睡得正酣。cizi.org 永恒小说网
自前年因她的膝伤,杨秀清特准她礼拜自便,赵杉就再没参加过在东府天厅每周一次的礼拜仪式,除了“韦奸谋逆案”后,他命传令兵到西府特谕她参加的那一回。还有便是从苏州回来的第一个礼拜日,杨秀清事先说知与她,要借机向众人宣明她的身份,那一次她是参加了的。其后,杨秀清便再没勉强她到场。
这日赵杉睡下的很早,正做梦间,忽觉得嗓中干渴,咳了几声,翻了个身,却就醒了。
外面守夜的两个婢女瑾儿与莹儿闻声立刻进来,点灯倒茶与她吃。
赵杉吃了茶,随口问:“几时了?”却听瑾儿回:“临近丑时二刻了。”
赵杉听着她的声调不对,灯烛之下,又恍惚见她与莹儿脸颊上皆有泪痕,问她们有何为难伤心事。
两人初时只是叹气摇头,待她再三相问,却双双跪在床前,同声哀泣求告:“求娘娘垂怜救命。”
她们二人在赵杉身边伺候饮食起居已有些时日,行事都是极其伶俐小心,未尝有过半点的懈怠差错。
赵杉猜想她们所求多半不是为了己身,恻隐之心愈重,便让她们起身说话,详细讲明原委。
莹儿先道:“小婢的父亲原在锦绣衙做印染师傅,因上个月做礼拜时,一时犯困,打了个哈欠,却被以对天父不敬之罪,罚去做苦役。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实在是做不来那担土背石的繁重活计,最近又犯了喘疾,病卧难起,却不能收赎归家疗养。”
莹儿的话音刚落,瑾儿也已泪水涟涟,抽泣道:“小婢的兄长原是在东殿供职,一向规规矩矩。只因上个礼拜,为照顾生病的家母,迟到了半刻钟,被收入东牢关押。家母忧虑病重,日日念着家兄名字。小婢向傅丞相讲明情由,愿交罚金以求得宽赦,准家兄回家侍奉母亲。傅丞相说家兄所犯是欺天大罪,不准以金代罚。”
赵杉听着她们的哭诉,许久不发一语。她沉浸在往事的思忆中。当日她那拜迎“天父”的一跪,虽说是化危解困的权宜之举,却到底让她成为了造铸起这道精神枷锁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她不惧无后,却很畏怕听到由“敬天”所引发的狱案。因为引起这畏怕的是于国于民的深深忧愧,她便有了一种难以消却的负罪感。
“是时候了。”她在心里默默发着誓愿:“即便不能立时除去这枷锁,也要竭力消减其分量。”
可想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杨秀清。该怎样说服他摘去头上那顶所谓天赐神授的光环,扔掉手中握着的由那光环凝炼而成的法力无边的权杖呢。
赵杉腹中装着心事,也就再难安睡,定睛凝神,深思细谋。眼见得天光大亮,方才在脑子里筹谋好了一套说辞。起床梳洗罢,便趁着心热志炽,急急地往前殿去。
杨秀清不在,当值承宣说,礼拜结束后,他便与石达开到书院韶音阁看戏去了。”
“大半夜的,跑去看什么戏。”
赵杉不胜怏怏,却忽觉脖颈僵硬脑袋昏沉,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头髻两鬓,口中咝着气,自语道:“明明没有插金带银,怎么头上就忽然觉着这般沉重。”
回去房中,但见一班红袄绿裙的美人艳姬如迎驾般分列两厢,款款而拜。
她们是赵杉再嫁后所获得的除这府院殿阁之外的“附加资产”,也是横于她与杨秀清的情感累赘。她因为自始至终知道这累赘的存在,见证了其分量的逐年累加。又因为抱定了风骚独领的绝对自信,故而一直以女主人之姿安然受着她们每礼拜一次的齐集敬拜。
“女人之于男人如衣似裳时,必以颜色鲜丽者为最最上等。”
赵杉在心中暗暗自语,将各人的体貌逐个打量一番,心头猛地一动,却不是忽然觅出了什么倾城之姿超凡之姿,而是因为一份泯然众人的隐忧。而这隐忧唯有一途可以化解——走出深闺,直面风雨。
她表现的有些迫不及待,挥退众姬,匆匆吃过饭,便传了轿,往书院去。至院门口,也不用承宣们通禀,下得轿来,进了大门,便径往东面的韶音阁去。
一楼的戏台上,一个青衣葛巾的白面书生,正哼哼啊啊的吟唱着戏文。
赵杉抬头向楼上张望一眼,便揽衣提裙上了楼。
杨秀清与石达开分桌而坐,除了侯谦芳在旁伺候,再不见其他随从。
石达开见了赵杉,起身离座,却待屈膝为礼。
杨秀清挥手唤他:“没有外人,不用计较这些虚礼了。”又伸手指指身侧的座椅,对赵杉道:“你来的不早不迟正是时候,这戏中的尔虞我诈正要到精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