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拿了黄雨娇的信回去,却被杨秀清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杨秀清道:“曾国藩回乡奔丧,侯谦芳也跟了去。林启容密报说,已经有个把月与他联系不上了。”
赵杉皱眉道:“就不能想想法子么?阿雨的性子你知道,如果收不到回信,定要问个究竟,她现在刚生产,我敢把侯谦芳胳膊折了的事告诉她吗?”
杨秀清慢悠悠道:“信的事好办,叫疏附衙的书手模仿侯谦芳的口吻笔迹写一封就是。”
赵杉听了,叹道:“不是诓就是哄,我怎么成了这世上头号的大骗子了?!”
杨秀清道“只会诓哄的当然是骗子,懂得变通的那叫智者。”
“骗就是骗,还智者。”赵杉苦笑了一下,把信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书桌前坐下,道:“阿雨在信上问了侯谦芳好多事,书手们未必知道如何措辞答复,这回信还是我来写。”
赵杉写好信,拿去叫书手模仿侯谦芳的笔迹抄了一份,装在个牛皮信封里,便开始数算日子。过了十七八日,觉着时间上差不多了,叫莹儿把信送去给黄雨娇。她不亲自去送,是不想在黄雨娇看信后发觉异样,向她问这问那。直到莹儿送信回来,说黄雨娇看了信,没有怎样,悬着的心才放下。cizi.org 永恒小说网
九月中旬,一艘挂着米字旗的商船驶抵下关。十几个西装笔挺的洋商但一下船,眼睛便都如旋转灯一般,口中连声发出“oh”“ah”的惊叹。唯有走在最末的那位白发如银的老神父悠然自若,用平和的目光望着久违的房屋街巷,时不时向围观的路人微笑点头。
这天是礼拜日,赵杉照习惯督导恒太、恒平小兄弟两个的功课。小恒太如愿选进了油画班,十成精力有六成都用在了画画上。小恒平则依旧最爱算术,一边背着乘法口诀,一边熟练地拨着算盘。
杨秀清斜歪在榻上,听林升念读着各地汇奏来的疑难杂案,目光在赵杉跟和那小兄弟两个身上流转。谭绍光在门口立着,时不时抬头瞅瞅太阳。大门上的听使捧着个书札小跑着来报讯,先说与谭绍光知道,谭绍光再进屋转呈。
谭绍光走至杨秀清座前,双手捧着书札举过头顶,道:“守把下关的叶总制叫人来报:英国人的商船到了,船上的人都已登岸,那个葛神父叫递这书札过来。”
他在府里当差久了,终于把仪规都习学得会了。
杨秀清“嗯”了一声,示意他把书札给赵杉。
赵杉接了,拆开看过,道:“是葛必达的亲笔,说还带了几个相熟洋商的来,明日抽空见一见吧。”
杨秀清道:“让李寿辉去接待。”
赵杉道:“叫李寿辉显得也太敷衍了些,你亲自去见一见吧。”
杨秀清连连摆手:“不见不见,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要我去见。”
赵杉道:“其他人倒罢了,那个杜鲁尼机械厂的经理可敷衍他不得。造火轮船所需的精密零件还有那水轮都是从他的厂子里采购的,以后少不得要与他打许多交道,况且还有葛必达神父的极力引荐,若是一口拒绝,葛必达神父面子上也不好看。就见一见吧。”
杨秀清蹙着眉想了半晌,终于点了头,让林升去下关传话,让葛必达神父明日日中带那杜鲁尼机械厂的经理来东府会晤。
杨秀清答应亲自出面接待,内里却仍以天朝上邦自居,吩咐完了林升,又叫谭绍光带人去前殿做布置。
赵杉见他是打算效仿历朝皇帝接见外邦使节的模式,想在葛必达神父他们定不会屈做下臣,双方免不得必要在下跪还是鞠躬的礼仪事情上争执而空耗时间,便就劝道:“葛必达神父与那洋经理都非官方之人,就不要将究虚仪了,把人直接请进厅上招待最好。”磨破嘴皮劝了又劝,杨秀清才松了口。
赵杉叫莹儿与瑾儿搬了些时令花草去厅上,又让秦嬷嬷与厨工们烧做了两席江南特色菜。
次日日中,葛必达神父如约而至,热情的与赵杉打过招呼,指指身后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高个洋商,微笑着做引见:“这位就是杜鲁尼机械公司的经理詹姆斯布鲁斯先生。”
那人将右手放在胸前,弯腰一躬,用一口流利中文道:“夫人您好,见到您真是荣幸。”
他的五官面目与欧裔人种很有些不同:灰面无须、秃顶、深目,还生了一副蒜头鼻子。
赵杉打量着他,竟觉着有些面熟,凝神想了一想,心猛却的抽动了一下,身子不由得便往后倒退。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张黑白图片,图片上的人是焚毁圆明园的罪魁英军头目额尔金伯爵。而这额尔金的名字就是唤做詹姆斯布鲁斯。
自重生以来,她结识的在历史上留有姓名的人物已有百余,还从没有哪个第一眼见了,就叫她如此憎厌。
额尔金从她的异常举动中也觉查到了蹊跷,眨动着眼珠,道:“夫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从上海带了许多医治感冒、头痛的药丸来。贵国的医生不论治何种病症都是叫喝汤药,见效太慢。我带的这些药丸,只吃两粒,病就好了。”
赵杉听了,只觉得恶心,在心里暗骂:“真是只人面兽心的老狐狸。”却唤秦嬷嬷:“给我倒杯醋水来。”
额尔金道:“夫人要喝醋水是咽喉不适吧?”
“来的不是什么公司经理么?怎么字字句句都在问病说药,莫不是推销大力丸的江湖游医?”杨秀清阔步从外面走进来。
赵杉先出面,他后过来,也是两人计议好了的。
葛必达神父已经两番与杨秀清打过照面,虽然杨秀清两次都做了改扮,葛必达神父从他的别样举止中也早猜到了他的身份。当下,看他穿着王爵的冠服出来,亮明身份与他们相见,心中不觉暗喜。
额尔金也不用介绍,迎上前,伸出右手,道:“阁下就是号称东王的杨先生吧?幸会幸会。”
“我倒是头一回受你们的洋礼。”杨秀清将手在袍襟上蹭了一蹭,才伸了过去。
彼此略作寒暄,就入了席。
赵杉有意要揭额尔金的“画皮面具”,笑着道:“布鲁斯先生中文如此流利,不像是才来华一年啊。”
额尔金道:“家父仰慕东方文明,当年率商团在东南亚考察的时候,我曾随着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日子。”
“这老狐狸倒会往脸上涂脂抹粉,以为他老子的‘光辉事迹’哪个不知道。”赵杉在心里暗骂,嘴上却笑着打趣道:“原来是子承父业。”又问:“令尊可还康健?”
额尔金不知是嘲谑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家父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赵杉心中暗道:“随口扯谎,脸上还能做出贴合的表情,这才是世界上头号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