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庆空

对于这般猜想刁难,盲眼僧人同样习以为常,谁让他是寺中资历最小的一个呢?解释苍白而无力,争辩亦是无用,他索性沉默不语,仍固执地用手掌的体温捂化匾额上的厚雪。

底下小僧人又道:“喂!本师兄和你说话呢!你不仅瞎了,难道还哑巴了不成?”

瞎了眼,寒了心。霜雪冰渣掩上盲眼僧发白的面孔,却扑不灭一颗仍旧炙热的心。

没有理会底下的喧哗,盲眼僧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一会儿,风雪忽然停了,一缕刺目从东北方向的密云透出,万丈光华直照诺大寺庙,干干净净的牌匾上赫然映刻着“东帝寺”三字。

大功告成,盲眼僧顺着梯子便想要下来,哪知底下的小僧竟突然用扫把打向竹梯······

“哐当······”一声,梯子和人齐齐摔倒在清扫干净的地上!

“蠢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摔坏了梯子,小心住持把你赶出东帝寺!”

坏心眼的小僧欺负他看不见,直把梯子突然倾斜的原因赖在了盲眼僧自己身上。

盲眼僧也没说什么,缓缓坐起来,手在地上摸索寻找着。紧接着,他终于找到了梯子,于是瘸着一条腿,艰难地拖着竹梯想要走回寺里。

这时候,寺庙门口出现了一名同样年轻的僧人,只见他挡在门口,手里正拿着扫把,应是刚刚清扫了寺内积雪的僧人。

“庆田!你又欺负庆空了对吗?”拿着扫把的小僧怒眉毛高挑,他生气地扬了扬手里沾着些许雪屑的扫把,又道:“不是告诉过你不准欺负庆空小师弟吗!”

原来这沉默寡言的盲眼僧法号庆空,是面前两个和尚的师弟。

“庆明,你可别冤枉我!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来,关我什么事儿?”虽说庆田是庆明的师兄,可因着两人年纪差不多,庆明又比庆田强壮不少,所以庆田在他面前根本不敢猖狂,生怕庆明这个暴脾气冲过来和他动手。

“不小心?”庆明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道:“那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和你值日的时候摔?”

他知庆空不爱说话,于是便肆无忌惮地污蔑道:“庆明,你可不知道,这新来的小子耍赖最会一套,每次轮到我们扫地,他都要爬上屋顶偷懒戏耍!我看老天就是为了惩罚他,所以才经常让他摔跤······”

莫说两人一起值日,就是平日里庆田也没少趁庆空眼瞎而欺负他,只是不知为何庆空一次反抗都没有,而他仿佛默许的态度也使得庆田越来越肆无忌惮!

直脾气的庆空早就看不惯了,此时见庆田毫无悔改之意,他猛然将扫把挥向他:“强词夺理!看来不打你一顿你是绝不会消停的!也好,我正想替主持正一正寺里的风气!”

庆田挨了一棒,怒气涌上心头,道:“我欺负瞎子,碍着你什么事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才是需要被修理的那一个!别以为你跟主持学了点皮毛我就会怕你······”

“不要打了······”庆空拿着梯子不知如何是好,遮住眼睛的半张脸隐隐露出愧疚。

两人骂骂咧咧,全然不顾东帝寺的名声,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咒骂声夹杂着劝解,这番大动静很快就把寺里扫地的僧人吸引过来。

东帝寺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岐黄山顶,清规森严,这群扫地的小僧年纪尚小,多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难得看到两个师兄弟大打出手的“精彩”决斗,竟不禁一一振臂高呼起来,为各自阵营的师兄加油助威。

庆空的劝说渐渐湮灭在他们的声海中,不知怎的,他竟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宛如陷入心囚魔障一般,痛苦万分,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下来,庆空渐渐平息了自己紧促的呼吸,他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回到了房间。

古朴简约的房间内,庆明正坐在他旁边,见他醒了忙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塞进他手里,道:“快喝了,驱寒!”

“师兄,我这是怎么了?你和庆田师兄······”

“还能怎么?你晕倒了,那小子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差点没跑掉裤子!哈哈哈哈······嘶!”没笑几声,庆明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你受伤了?”庆空看不到,不知道庆明虽然打赢了庆田,脸上也挂了彩,刚才庆明那一笑便是扯到了嘴角淤青,所以才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被发现受伤的庆明脸上一红,却又义正严辞道:“没什么,一点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庆田天天欺压霸凌,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真不知该说你是教养太好还是太蠢······”

庆空是庆明和主持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从他白皙又干净的手指,不难看出庆空出身于大富人家。东帝寺中多贫寒出身的弟子,庆田庆明就是如此。

或许也正是因为出身的这一点不同,庆田才总是想要欺负庆空。

“对不起,连累师兄你了。”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是我带上山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起子小人欺负你吧?你还没说,为什么任由庆田他们欺负你呢?”

房间里忽然变得沉默,片刻后,盲眼僧幽幽叹了口气,淡淡解释道:“我不想和庆田师兄起争执,打搅了寺里清静。”

“出家人不打诳语!”庆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道:“你休想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面压着一块石头,庆田害你辱你,你不觉痛苦,反而觉得轻松几分?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这种逃避的态度并不利于你的修行,只会害你继续沉沦凡俗······”

庆明是恨铁不成钢,说得过于严厉也是想点醒庆空。

只见庆空听了这番话后,默然低下头道:“师兄,我······是一个罪人。当初,你就应该让我死在雪地里,不该和主持救我······”

庆明微微一愣,想不到庆空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难怪他从不反抗不公平的欺凌呢。

庆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劝道:“庆空,听师兄一句劝,自以为是的赎罪无法改变什么,但你的负罪感却会越背越多,直至最后再也承受不了,精神崩溃!主持不是说了吗?你的眼睛正是因为如此才瞎掉!只有你原谅了自己,你的眼睛才能重见光明······”

不管庆空曾经做错了什么,在庆明眼里,这个盲眼少年勤劳,宽容,总是默默无私地为东帝寺奉献。沉默寡言实则面冷心热,一片赤诚可昭日月。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犯下大错呢?

少年抬起手,缓缓抚上为黑布遮住的双眼,低声喃喃道:“爱上不该爱的人,又因自己无知懦弱,害得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连累了双亲枉死······我······罪无可恕!”

声声绝望,声声泣血,庆空首次对外人吐露自己的心事,庆明一时愣住。

“这双眼睛!瞎得好啊!”手上猛然一使劲,庆空竟似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好在庆明手疾,及时阻止了他的自残行为:“疯了!敢情我刚劝你的,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奶奶的······”

庆明被盲眼僧的固执气到了,只见那双惘然若失,为黑暗遮蔽的双眼缓缓流下两道鲜红,像极了两行血泪,少年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坐在床上单薄的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庆明见此直把他眼上的黑色布条取下,一张清秀俊挺的年轻面孔这才完整暴露。

只见少年的一双眼暗淡无光,天生笑眼却宛如面瘫一般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眼皮周围印着几个赤红的指甲印。

“幸好只伤到了眼眶,眼珠子没事!”庆明叹了一口气,恼恨地给他的眼睛上药,一边又道:“臭小子,佛门不沾血腥!你怎么能在这里动手,玷污东帝寺?再说了,反正你现在也看不到,挖不挖眼又有什么区别?”

庆空知道,庆明是不想他再作出过激的行为,转念一想,心道:主持师兄救我性命,我确实不该弄脏了这里。

至此庆空才暂时没有再动手自残,任由庆明给他上药,系好黑布······

庆明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时门外传来一名僧人的呼声:“庆空,主持找你。”

房中二人皆是一愣。

庆空轻轻回答道:“知道了。”

众所周知,岐黄山东帝寺的主持乃是无忧大师,天文地理,世间武学,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虽然无忧大师深居简出,可在江湖上仍是一位无可动摇的至高宗师!

尽管是出家人,德高望重,可无忧仍是逢乱必出,而庆明和庆空正是无忧上次下山时收下的弟子。不过自从庆空被救回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无忧主持了,庆明也是同样。

听上面的师兄说是主持闭关了,就不知现在主持刚一出关,就点名要找庆空,是有什么大事。

主持的房门口前,庆明再三叮嘱,道:“庆空,主持突然找你肯定是为了我们和庆田打架的事情!到时候你可千万要把责任往庆田身上推,别自己死扛着啊!”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庆空知庆明是担心被主持逐出东帝寺,他又何尝不是呢?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照实说的。”

就这样,庆空义无反顾走到主持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幽暗的房间内,明明是青天白天,可是主持的房间里竟然十分阴暗,房里甚至点着许多未燃尽的蜡烛。

乍一看,就和夜间一样!然而庆空是个瞎子,他什么也看不到,更没有机会多想,只能凭着眼睛所见到的模糊影子,敏锐的耳力,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然而庆空的视力终究有限,没走几步,他就不甚踢倒了席上的一个烛台,滚烫的蜡水滴到他的脚上,庆空这才知道原来房间里点了蜡烛。

他连忙道歉着蹲下来,用那双被雪冻伤的手不留余力地擦拭着地板,清理着,嘴里不住道歉:“对······对不起主持!我的眼睛看不见,我这就收拾干净······”

庆空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他甚至不知道主持坐在哪个方向等他,便对着一张空空无人的椅子不断地道歉。

房中人静默无动,垂下的眼皮甚至没有抬起,仍旧保持着在床上打坐的姿势。

听四下无声,庆空还以为无忧主持是真生气了,继而又道:“主持,弟子不该和庆田师兄打架,是弟子知错了。就算您把弟子赶下山,弟子也绝无二言。”

庆空这是要把所有罪名

“阿弥陀佛!”伴随着一声沉稳如钟的佛号,无忧大师终于睁开了眼睛,澄澈而苍老的双眼看着庆空,问道:“打人者是庆明庆田,你为何要替他们顶罪?你可知出家人是不许打诳语的?”

“我······我······”庆空羞得无地自容,咬咬牙只道:“不管怎么说,此事因我而起,弟子就应该担起所有罪责!请主持不要责难庆明庆田师兄,他们,无错!”

“的确,若非你的放任,庆田也不会嚣张如此,全然忘了东帝寺的教诲······”老和尚悄悄盘起自己手上的佛珠,又念一声佛号,道:“你是错了!你的眼睛没瞎······”无忧突然低喝道:“你是故意装瞎!心瞎!”

只见老和尚突然发起怒来,全然不见了往日的平静祥和,庆空虽然看不到,却能感受到无忧身上迸发的熊熊怒火。

怎么回事?主持难道是走火入魔了?庆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

可他万万没想到,下一秒无忧大师又变回了原来和蔼可亲的面孔,他放下念珠,对着庆空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在屏风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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