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言诗与程迦快走到紫苑台时,她斟酌了片刻,默默地拉开了与程迦的距离。
两人由一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世子请先过去罢。”
“好。”
程迦懂得她的想法,并未多说。
刚刚两人分明相谈甚欢,到了人前,就要刻意保持距离,为了所谓的名声名节。
他鄙视这一切世俗之礼,但,将来有一日,他会让她站在自己身旁。
名正言顺。
陈韫见程迦来了,拍了拍手,“臭小子们,你们有福了,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今日的指导老师,程迦,程世子。”
他们听到程迦这个名字,眼睛都直了,“程世子?漱滟先生?”
程迦一边回答他们,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兰言诗默默地走在很后面,“今日恰巧路经书院,陈兄告诉我这里正在比画,邀我来看看,我便来学习。”
“世子过谦了!我们再画个一百年也不够您学啊!”
“世子您看看我的画吧!”
“先生您看看我的吧!”
……
他们将程迦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没注意到此时走到附近的兰言诗。
兰言诗走到兰亭昭身旁,默默地看着程迦。
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万人瞩目。
二十多张画放在石桌上。
程迦从尽头走来,一幅一幅地看。
他们今日所画,仿照的是黄慎1先生的《捧梅图》,黄慎先生尤爱梅花,曾多次以梅为题作画。原图中的人物是为老翁,而不是书生。
黄老的诗文、书法、绘画被称为“三绝”2,下笔如有神,这些年轻的学生如何同他比。
一副人物无神韵;
二副梅花无傲骨;
三幅人与梅花只描其形,然而连形也不像……
程迦边走边看,并未批评,只是点出需要加强之处,那些书生知他画功高深,又是世家子弟,原本以为不好相与,要被重重批判一番,谁知他只是点拨提醒,非常委婉地暗示,没有拂打任何人的颜面,给足了面子,顿时心生好感,更加崇拜他。
兰言诗也在一旁默默听着。
她与兰亭昭是唯一站在远处的人。
亭昭面朝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不知在想什么;她畏高,不敢眺望群山,只能望着石桌。
听他语气温柔,对每一位学生俱是耐心指导。
“勾勒线条还要再练练……”
“这里下笔太重,不是颜色越深,才能表现梅树枝干的感觉……”
浩瀚书院的学子有世家子弟,也有平民出生,今日因放冬假的缘故,大家都穿着自己的衣裳,稍有些眼见力的人,都能一眼辨别出他的出生。
程迦他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给予尊重,一样的耐心指导。
兰言诗看在眼中,她冷俏的眼眸,在不知觉中,覆以柔光。
在这一片和谐中,唯独一人格格不入。
宁妍玉本来就站在前排,此时强行挤到程迦身旁,插话道:“你光说他们也不懂啊!不如这样吧,漱滟哥哥,你当场作一副抱梅图嘛,给他们瞧瞧。”
“宁姑娘,我不画人。”程迦想也没想,直接回绝。
宁妍玉并不放弃:“我知道!普通人画起来有什么可欣赏的!今日正巧,有位大美人也在,她配得上你的笔!”
方才被画的书生,被她这么一说,非常尴尬,但宁妍玉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今日一定要让兰言诗永生难忘。
“谁啊?”“谁啊?”
众书生一听到大美人,立刻四处张望。
“喏。”宁妍玉指向兰言诗的方向。“你们说,她配不配,正巧她今日也穿了男装,也能充个书生样了。”
众人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人群里开出一条缝,所有目光投到了兰言诗和兰亭昭所在之处。
只见在青石台的另一侧,一棵孤独的海棠树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窈窕的女子背影,另外一个……
好像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子……
他们站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能感受到隐约是个美人。
虽梳着和他们相同的发式,但脸只有巴掌大,肌肤跟青丘山落雪时一样白净……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兰亭昭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听到宁妍玉坚持不懈地刁难她姐姐,嘴角嗤笑,然后又微微侧头,对兰言诗说:“姐姐,知道我有多乖了吧?”
她并未回头,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兰言诗的脸上。
这是?
“是她!”有人惊呼。
还记得去年寒食,她一袭青衣入山来,在课院门口,引得书客看惊鸿。
尽管这群人平日里一口一个“大舅哥”地叫着兰拷,但看见兰拷的妹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看见她就将“金榜题名”抛却脑后,唯留“洞房花烛”的幻想。www.九九^九)xs(.co^m
也有人纳闷,怎么分明和“大舅哥”长得很像,但两人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兰言诗的目光无声滑过看着自己的众人……程迦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看着自己,而是盯着石桌上的红梅,沉默不语,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很为难吧。
兰言诗也曾听过他不画美人,不画牡丹的规矩。
她明白了,宁妍玉此提议的目的了。
如果程迦当众拒绝画她,自己不会受到非议,他本就拒绝了许多王侯贵女的要求,但对兰言诗来说,却是尴尬的一件事。
此次作画事件后,她这个洛阳第一美人就成了一桩笑谈,第一美人又如何,再动人也打动不了程迦。
但,兰言诗心里有个不切实际的希冀,或许……他愿意画她呢?
或许……
“宁姑娘,我不画人像。”
他说话时,现场无一人插嘴,安静到足够所有人听清楚他的话语。
虽是意料之中,但她心里,很沮丧。
这种滋味,只有前世,程迦对她说:娘娘,请自重。
这种滋味,只有他能给她。
宁妍玉听到这答案,非常满意,但她还嫌弃不够,她要让程迦再次拒绝,狠狠拒绝,让兰言诗颜面扫地。
“漱滟哥哥,你就答应了吧,一是不辜负这么多人的期望,他们都想跟你学习绘画啊,你平常又不教人的……”宁妍玉眼眸流转,瞧着很俏皮,“虽然娉婷公主是女子,今日却穿男装,也算是天下最俊俏的书生了,配得上你的笔呀,难道,连她都不配入你画中吗?”
在场的人都在安静等着程迦的答案,一来是因为从未见过程迦画人,二来是因为那可是兰拷的妹妹!洛阳的第一美人!
程迦望着桌上的宣纸,沉默不答。
这时四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议论声——
“我看程世子会拒绝吧?”
“要答应早答应了吧,想这么久,肯定是想用什么法子推脱,虽是大舅哥的妹妹,但身份毕竟是公主……”
“世子又不是头一次拒绝公主了。”
“我觉得漱滟先生是不会画人吧,不然画一副也没什么……”
“是啊,兰姑娘长得很容易画,比方才我们画的人容易画多了……”
……
这些书生的口舌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下了定论。
兰言诗不想让他为难,正准备为他解围,告诉他:世子,不必为我坏了你的规矩……
至于她被程迦拒绝的消息,随别人怎么传吧……
她都死了一次的人了,怎么会因为这点事而看不开呢?
“我想和公主说几句话。”
程迦向众人道。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
兰言诗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先给自己打个底,让她不要介怀。
她知道,他从不为任何人破例。
她知道的。
失望像交错的藻荇,将她内心那点儿不切实际的希望绞杀。
在她安慰自己的时候,转眼紫衣已至身前。
他对自己行礼,当着众人的脸面给足了她颜面。
在他开口之前,兰言诗抢先说:“还记得我欠世子的人情吗?我现在就还给你好吗?”
“我会告诉他们,我不爱被人画,你若敢画,便重重罚你,这样就不会坏了你的规矩,不会让你为难,如何?”
他比她高许多,半垂着眼眸望她:“世人会说你蛮横,这样公主也不介意吗。”
兰言诗耸了耸肩,“反正我母亲已经当街要了你弟……随从,世人恐怕早就这样想了。”
程迦忽然笑了,那笑容,英俊又温柔,像是春阳如沐,让她心跳加速。
欠他的,哪有那么容易就还清。
更何况,他从未说过,不想画她。
“我是想告诉公主,我没画过人像。”
“嗯……”
“画得不好,请多包涵。”
“嗯……”她睁大了眼睛。“嗯?”
原本高冷上挑的眼眸忽然瞪成了小鹿般的圆。
“你要画我?”
“公主不愿意?”
“我没被人画过。”
“那我们刚好……”他凑近了一些,“互相担待了。”
“嗯……”她的心酥了半边,声音更小了。
兰亭昭从头到尾背对着二人,但这番话都听在耳中。回眸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上次在普渡寺的时候,这俩人生疏得跟今生不会再见面的人似的,怎么忽然就为对方着想了?她得好好想想。
宁妍玉看着程迦和兰言诗并肩走来,兰言诗的脸色看起来非常凝重,想必是方才漱滟哥哥拒绝了为她作画,心里雀跃,太好了,自己今日听够了她的大话!
就让她尝尝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的感觉!
让她永生难忘!
公主又如何?
还不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说不定连三十岁都活不过!
宁妍玉早就看她不爽,出生时七莲并蒂?自己出生时还天将霞瑞,国泰民安呢!凭她出现在哪里,哪里什么风头都让她占尽?凭什么她不在时,也是话题中心,宁妍玉最讨厌的就是,每次她出现离开后,贵女们便开始讨论她的衣裳妆容……
今日她就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因她公主身份而屈服于淫威之下。
嫉妒早就带走了她的理智。
宁彦秋知道妹妹在刁难兰家的姑娘,他没阻拦,因为兰坯的缘故。
漱滟拒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洛阳,希望兰坯收敛自己,这事会牵扯兰言诗,都是他的原因。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等他们走到跟前,听见程迦说:“公主请坐。”
程迦话毕,他的小书童不知从哪冒出来,将软褥放在了石椅上。
众人霎时明白,程世子这是要为兰言诗作画啊!
宁妍玉脸色苍白,血色尽失……
不,不可能!
漱滟哥哥为何要为她作画?
她盯着兰言诗的脸,怒火中烧,想要在上头灼个洞出来。
程迦看见了宁妍玉的表情,无声轻笑,对宁妍玉说:“就依宁姑娘所言,今日我以公主为主,画一幅报梅图。”
此句真是杀人诛心,将宁妍玉最后一点希望无情抹灭,看见她气焰全无,不再吱声,程迦又对众人道:“我从未画过人,今日也是学子,诸位请多指教。”
世人知他不画美人,不画牡丹。
但有句更早的俗语,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知世子可愿用我的笔?天阙斋的紫屏毫笔,画人像足够用!”说话的是陈韫的弟弟,临摹他《仰山图》的那位,此时目光中,皆是崇拜。
既然答应作画,他不再推拒,“多谢,陈兄。”
他听到程迦知道自己的姓氏,激动不已。
兰言诗坐在石椅上,对面是犹如闹市的围观人群,她像只猴……但有一人,为她题笔,足以让去抵挡所有的不喜、不适。
小书童送来梅花,她轻轻抱着,一想到程迦正在看自己……她的心,开始狂跳。
程迦见兰言诗望着地上,像是出神,却有心事模样,她不肯看他。
方才他一边同她讲话,一边将她的表情都纳入眼中。
在他请她包含,答应为她作画时……三声轻“嗯”。
见她眸光轻颤;
见她生怯低头;
见她莺声如蚋;
为何。
程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猜想。
一个……不敢肯定的猜想。
他对她说:
“公主,请注视着卑下,请看着卑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