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贵客何必这般急着离去……

昭帝摊开双手,他不复年轻,手亦然,“就是这双手,朕用这双手亲手掐死你的母亲。”

十六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他于深夜奔赴客栈,她抱着刚出世的孩子跪下来求他,“求陛下帮我。”

“你要我帮你什么?”

他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朕”。

郑西月美丽苍白的脸庞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想跟阿兄同墓穴,可我自己办不到,陛下会帮我的,对吗?”

对。

她说的任何一切,他都会帮她实现。

她要郑牧鹤死在最爱她的那一年,所以他动手派人杀了郑牧鹤,让郑牧鹤死在听闻她怀有身孕之后,想来看她的路上。

她嫁人,怀孕,都是要郑牧鹤后悔。

就算他不悔,也无妨,她都会索了郑牧鹤的命,要他在黄泉之下等她。

昭帝从不会拒绝郑西月,这次也不例外,他听到她要同郑牧鹤同墓穴,因此他精心安排一场火,足以烧毁整个客栈的一场火——范阳卢五郎的妻子因为诞女无力逃脱,死于走水。

但他也提起自己的要求,“让我亲手杀了你,可好?”

他深知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他半分,她只在乎自己的阿兄,明明他也是她的阿兄,可她从不唤他阿兄,她从来只叫他陛下,哪怕他心甘情愿跪在她脚下,求她把自己当郑牧鹤的替身。

她都不愿意。

“我的阿兄世间有且只有一个,谁也比不上他。”

听到这样的要求,郑西月静静地看着他一会,点了头,所以他扯下纱幔,将其卷成长布。罗纱帐一层又一层套在她脖子上,他每缠一层,手越稳,两只手各抓住帐子的两端时,昭帝问了她最后一句话。

“不悔吗?”

郑西月呼吸已经有些困难,她仰着细细的脖子,浓黑长发散落,轻声却语气坚定,“不悔。”

她这条路从没有回头路,从她及笄那年褪光衣物躺在郑牧鹤床上,故意引旁人撞见起。她要的从来只有一个郑牧鹤,他不愿把自己给她,她就自己来索。她拿走他的命,再把自己的命赔给他。

今生今世,来世来生,郑牧鹤都是她的。

至于旁人,郑西月艰难地回头看一眼床榻上的女婴,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半晌后如烟霭渐渐化去,“陛下将她交给五郎,他会好好待她的。”

昭帝不答,他没有闭眼,双手猛然用力,看心爱之人在面前逐渐失去呼吸,濒临死亡之际,她不由自主挣扎,用力蹬腿,朱唇玉面不复美丽,但他没有停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看着她断气,再也不会睁开眼。

她死后,他终于能拥她入怀。

他缱绻万分亲吻她的长发,生产过后的腥气在他看来都是好闻的,因为只有这一刻她才属于他。

她身边没有烦人的卢五郎,也不会提起郑牧鹤,她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哪儿都不会去。

昭帝不记得自己抱着她多久,她身体还很软,面容鲜嫩,像还活着,是床上女婴止不住的哭声唤醒他,他才将视线从郑西月脸上移开。

他盯着床上的襁褓,那是她的孩子。

昭帝放下郑西月,起身将襁褓抱起,襁褓中的孩子皱皱巴巴的,一点儿都不像郑西月,但他就是如获至宝,这是郑西月留给他的,他不会把这个孩子交给卢五郎,就让那个男人以为自己的夫人和孩子都葬身火海好了。

他把孩子抱走,伪造一场走水,用旁人的尸身代替郑西月和孩子,真正郑西月的尸首被他葬在郑牧鹤的坟墓中,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他们都不会再分开。

昭懿是他唯一没答应她的事,他私心将昭懿养在自己膝下,为她找一位能护她爱她的阿兄,西月得不到的,溶溶可以得到。

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昭帝回首往事,想起郑西月,想起她不屑一顾坐在他的龙椅上,满是厌恶地看着他,说“陛下何自轻自贱至此,不如褪下这身龙袍给我穿?”,想起她在他面前满眼泪水看着郑牧鹤写来的信,要他去杀了郑牧鹤,“他终于后悔了,杀了他,陛下,你帮我杀了他!”

他从来甘之如饴。

昭帝再看面前之人,昭懿一双眼像极了郑西月,他活不了多久了,不能再护着她,也护不住她了,他人生第一次后悔,后悔没有将她还给卢五郎。

那个男人虽然毫无可取之处,但能免她受风雨。

他忍住心中的悲恸,“今日之后,朕会下旨废除你的公主之位,永不能再踏入上京半步。”

昭懿用力抿住唇,眼泪如珍珠儿流,身体抖得厉害,几乎到半个字都说不出的地步。原来父皇真的不是她的父皇,她没有家了,她没有家了……

“为、何?”说出口时,方知她连声都没发出,只是张了张唇。

“因为你母亲不识抬举,不肯入宫为妃,还为别的男子诞下孩子,朕怎么能不杀了她?”昭帝却看懂了她的口型。

昭懿再度尝到口里的铁锈味,她巡视四周,从花案上找到花剪后,抬手扯下一缕长发,握于手中,一滴泪洇在发上。她手指收紧,毅然决然剪下,再看向叫了十几年父皇的人。

她声音嘶哑干涩,生生从喉咙里一字一句挤出,“您之养恩,我以断发还之,杀母之仇,您死后当一笔勾销,从今后水尽鹅飞,不相闻问。”

昭懿缓缓松开手,断发落于地。

昭帝看到那缕断发,手哆嗦起来,他想说什么,竟是从喉咙里喷出一大口血。

朕的溶溶……

他娇养的掌上珠,要像她母亲一样舍他而去了,他想解释一二,可对上那张脸,说出的话依旧是,“如此甚好,你和亲却稳不住局势,如弃子一颗,朕实在没必要再费心思于你身上。”

昭懿看到昭帝吐血,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紧接听到那番话,怔然站在原地,她没有露出屈辱的神情,而是委屈,眼泪越流越多,连丝帕都忘了用,用两只手擦眼泪。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她无用,她不能替母报仇。她不再看昭帝,转身往外走,越走越快,直到撞上华妫容。

华妫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哭得像花猫,刚想说什么,头忽而一偏,耳朵微不可见地动了两下,眉头蹙起,顾不上安慰昭懿,甚而来不及原路离开,他抱起人要从窗户跳出。

而推开窗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似闷闷春雷,似急促战鼓。昭懿耳力不如华妫容一半,没听到声音,不过她看出华妫容神色的不对——

那把自乔装打扮进宫就悬在头顶上方的刀终于落下。

同时,殿中传来声音,像暗墙移开的声音。华妫容后退三步,冷眼看向从墙后走出的青年。

来者衮衣绣裳,美如冠玉,“贵客何必这般急着离去,何不共饮一杯?不费孤扫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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