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斗转星移,昭懿和孔二娘在路上行了近一个月路。

孔二娘花钱请了个相熟的大汉为她们驾驴车,原先孔二娘的三妹嫁到外地时,就是请的这位名为吕仲的汉子赶的车,这次他听到孔二娘要去投奔自家妹妹,二话没说同意帮忙。

越往西北,天气越寒,这种冷跟上京的冷还不相同,这里的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刮在面上,像是生生能刮下一层皮。

昭懿不得不用布巾把头和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前面有个旅店,要不要停下休息?”青布车帘外传来吕仲的声音。

孔二娘先看向昭懿,见她轻轻点了下头,才应外面的话,“行。”

吕仲是个老实汉子,哪怕初见昭懿愣神了好久,后面好几次都一看昭懿就呆住,也从未做过逾越之事。他先进了旅店,打量了一圈,才出来唤孔二娘和昭懿下车。

他一个人带两个弱女子上路,不提防些不行。

“我刚刚问了老板,他们这里有羊肉面吃,羊肉天气寒吃起来最暖身子。”吕仲把车上的长凳拿下来,好让她们踩着凳子下来。

孔二娘听到有羊肉面吃,“那就来四碗羊肉面。”

吕仲一个人两碗,剩下两碗是她和昭懿的。

两口羊肉面入肚,身子似乎真的暖和了起来。昭懿从不知道自己会对这种平凡的吃食吃得眼睛都湿漉一层,或许真的太冷了,贴着大瓷碗的左手舍不得离开。

旅店外忽而有了声响,吕仲扭头去看,见到进来的人看上去是一家子,老的小的都有,略略放下心。

新进来的客人点了吃食后入座,其中一位妇人将旁边的小孩抱到自己腿上,拿过桌上的水壶倒在碗里,一边小口地喂孩子喝,一边满脸愁苦地说:“这样赶路也太累了,我们大人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

一旁看上去像是她夫君的男人说:“我喂他喝,茹娘你先自己喝水暖暖胃。”

那位被称为茹娘的妇人摇头,“我喂罢,你赶了一天的车也够累了。”

昭懿只在那家人进来时,飞快地扫了眼,后面便没怎么在意,直到无意听到他们交谈中的一些字眼。

吕仲也听到了,他反应极大地转过头,“又打仗了?打到哪了?”

他原先只知道宁北道被巫国人强占了去,但宁北道离他们那个村庄那么远,一时半会打不过来,后又没了动静,所以吕仲没怎么放在心上,朝廷肯定会想办法的,他们村就挨着上京呢。

但听到这家子是逃难过来的,他原先从未见过难民,不由攀谈起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永临陂。”谈起故土,这家人都面露戚戚。

吕仲是听过永临陂的,他更为愕然,“永临陂不是离宁北道还挺远的,你们怎么就出来了?”

“是还有一段距离,但巫国都打到阳岭城,我们永临陂离阳岭城很近,再不出来就出不来了。”

“阳岭城?怎么就打

到阳岭城了呢?”吕仲这会子慌了起来,阳岭城跟宁北道可是隔了三座城池的,这才一个月不到,难道巫国人就连续攻下四座城?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吃面的昭懿顿了一下。

这家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哪里清楚那么多,看到别人收拾家当跑了,他们咬咬牙也跟着走。

据说那些巫国人虽然不杀平民百姓,可会肆意掠夺金银珠宝,粮食干草,他们要是没了活命的钱财粮食,又能活多久。

吕仲和那家人又聊到他们准备往哪去,发现去的地方居然隔得不远。孔二娘也竖着耳朵在听,她听到打仗都怕死了,等吕仲回来,小声说:“吕大哥,他们跟我们同路的?”

吕仲点头,“他们跟我们差不多,都是去投奔亲戚。”

“那他们——”

吕仲懂了孔二娘的意思,“想跟他们一起走?”

孔二娘有些犹豫的,她总觉得人多安全些,见那家人都不像坏人,但又怕昭懿不高兴。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渐渐也发现昭懿跟自己的幼妹还是不同,昭懿不怎么喜欢跟人打交道,除了平时跟她说上一些话,其他人她都不怎么理,更喜欢独处。

昭懿那碗羊肉面还没吃完,这一碗的分量对于她来说太多了,她喝完一口汤,忽而发现有两道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身子被这碗羊肉面熏得暖暖的,这些时日一直用布巾裹着脸,肌肤隐隐比先前还要白些。对上视线,她只能搁下手中的木箸,喝了口热水,又拿了丝帕擦了唇,也不急着说话,而是望向那一家人。

他们没有所有人都点羊肉面,五口人只点了四碗,两个老人和茹娘是羊肉面,男人自己是素面。茹娘将自己的面分成两半,男人抱过孩子,先喂孩子吃,等孩子吃饱了,自己才狼吞虎咽三两口把整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汤汁都不剩,还很是腼腆地问老板能不能再多来一壶热水。

昭懿把这一幕看在眼中,重新用布巾围住脸,“劳烦吕大哥去问问,若是他们愿意,我们就一起走。”

那家人听到一起走,当即同意了。他们五个人就只有一个男人,两个老人和小孩都不济事,吕仲主动邀约,路上能多几个人照应再好不过。

片刻后,一行人重新上路。

昭懿上了车,窝在一角,把上一个城镇拜托吕仲买的书拿出来。她让吕仲随便买几本书,都是些杂书,还夹杂一本开蒙的《名物蒙求》,也算有趣。

一耒之土,万民之天。尊为京都,卑为郡邑。

昭懿眼睛在万民二字上扫过,未有停留,继续往下看。她没拿走虎符,既决定舍掉大昭公主这个身份,就要舍得干干净净。她没有救世的本事,南府兵也不该用在保护她身上。

是死是活都好,活在异乡,或死在风雪里,都是她该有的命。

这一世本来就是她捡来的。

但听到那个小孩跟茹娘说话的声音,她总忍不住出神。

***

遽尔,外面响起

杂沓而至的马蹄声,昭懿翻页的动作变成压住书本,吕仲的声音变得惶急,“好多人,来了好多人!”

这是他们跟那家人同路的第三日,前两日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有一棵巨树倒在路中,两边又是峭壁,驴车没法过,只能调头换一条路走,今日走了好久刚准备找个地方休息。

仿佛为了印证吕仲的话,一声又一声的口哨声响起。他们的驴车被迫停下来,毛驴被一群马吓得四条腿都打颤,任凭吕仲怎么抽打,它也纹丝不动,旁边那家人的驴子也差不多。

昭懿听着四面八方的马蹄声,他们似乎被包围了,那群人骑着马围着他们打转,像对待蛛网里的猎物一般。

她对孔二娘做了个手指放在唇前的动静,示意她不要说话后,自己小心谨慎地掀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里往外看——

外头竟都是些壮硕的汉子,他们身穿厚长袍,风雪帽下的脸黝黑,或多或少都挂着疤,无数双绿眼珠子如隐在山林里的凶恶狼眼,直勾勾睽视被他们围在中间且不断缩小距离的两辆驴车。

小孩的哭声突兀传开,昭懿手一抖,立刻放下车帘,下一瞬便听到那些不速之客带着惊喜的声音说。

“居然有小孩!小孩的肉最嫩了!”

孔二娘和昭懿都是脸色一白,更别提旁边那一家子。

茹娘一把捂住自己孩子的唇,死死压着声音,热泪滚出,“不许哭!不哭!”孩子在她怀里直哆嗦,然而外面几乎当即响起自己夫君的惨叫声。

“别杀了啊,虽然这男人的肉老了些,但也能吃啊。”

茹娘这会子自己也忍不住了,尖叫出声,把孩子往公婆怀里一塞,要扑出去救夫君。

只要不是傻子和婴儿,都能听懂这群人话里的意思,昭懿逼自己不能慌,要想办法,可是耳畔又闻茹娘的尖叫声,这次的尖叫声比先前还要惨烈。

“果然有女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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