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霁元离开房间, 去到三清殿,点燃三根香, 插进供桌的香炉中。
不多时, 殿中元始天尊的塑像后闪出一道人影,人影对着昭霁元跪下。
昭霁元不抬眸,只又燃了三根香, 烟气往上一熏,藻井下的人素衣清袍, 眉目淡然,“山下情景如何?”
“公主遇害, 礼节使为首等和亲使团被囚的事已传得天下皆闻,朝中上下皆惊,令巫国立刻释放使团, 但巫国少主不允,反要我朝交出公主, 三日前两国士兵已在宁北道初有摩擦,暂未有伤亡。”
宁北道是昭巫两国交界。
昭霁元像是毫不惊讶这个结果, 将手中的香插入另一尊香炉。正前方的灵宝天尊铜鎏金佛像慈眉善目,手持金光如意,他直视塑像,“朝中呢?”
“陛下近日来身子愈发不好,听闻公主死讯,已是几日未能起床,如今朝中一应事皆有四殿下做主。”
“你说老四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跪在地上的黑影自然答不上来,昭霁元也没想着有回答。他将目光放到自己手上,纵使养尊处优, 常年握笔的手免不了起茧。
“还不够,这天下还不够乱,派人去割了宁北道守卫将军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再送口信给舅舅,告诉他一切照旧。”
“是。”
昭霁元又道:“听闻南遗那边动静不小,去打听打听。”
另一边,昭懿已经梳洗完毕,门扉被敲响,是送早膳过来的小童们,但没有昨天问她问题的那个。
昭霁元不在,昭懿暂时也不用想着如何应付他,她晨起便觉得眼睛酸疼,对镜一照果然眼皮还是微微肿着的。
昨日的事还压在她心上,她头一回不敢深思昭霁元的想法,若说本来还对嘉月之言有所犹豫,现在她只想迫不及待离开此处,离开昭霁元身边。
用完膳食后,昭霁元依旧没有回来,她出不了屋子,只能继续就着昨儿送来的东西打发时间,扇面是不想再画了,索性净手调制香料。
“这是在做什么香?”
声音冷不丁响起,让昭懿手抖了一下,香勺都差点掉桌子上。
昭霁元不知何时回来了,静悄无声地出现,若非他出声,她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只手横到昭懿身前,昭霁元捻了捻漏在桌上的香粉,又放到鼻间一嗅。
自幼接受帝王教育的他寻常香料也识得,“奇楠香。”
目光落在坐在案桌前的少女,昭霁元自己穿道袍,但给昭懿准备的衣裳是一件比一件华美,首饰也是,无论是耳珰,或者步摇。哪怕发髻间随意一朵簪花,绒花二十四支,绢花二十四支,支支不同。
可昭懿头上什么也没戴,连耳朵也光光的。
昭霁元眸光微沉,“那些首饰都不喜欢吗?”
以前在宫里,他私库里的首饰头面都是给昭懿的,不像其他皇子,就算没有成婚,身边也有一两个枕边人,东西有旁的赏处。
“只是不想戴。”昭懿搁下香勺,“我拘在这,连门也出不了。”
昭霁元没回答这句话,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对香敏感,刚刚他伸手过来,便闻到他身上的妙香味。
收了香料匣子,准备起身时,昭霁元平静叫住她,“昨日送来的书可有读?”
昭懿一顿,神色有几分僵硬。
昭霁元看着她,“没有?把书拿来。”
昭懿好半天才去捧了书来,她离昭霁元三步远,不肯再近。昭霁元并没有对此说什么,看她拿来的是《女论语》,“从第一篇立身开始读。”
上面的文字不说滚瓜烂熟,但每篇写了什么,昭懿都是知道的,他叫她读,不是写。
捏着书本的手微微攥紧,忍耐……有什么不可忍的,可眼前的人不是其他人,是她一母同胞的皇兄,哪怕她对他早就没有了期待。
她敛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把情绪遮住,从鼻子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翻开书本。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
努力平稳心神将整本《女论语》读完,她放下书,对上昭霁元的眼神。他一直在听,等她读完了,方道:“溶溶,你说什么是清,什么是贞?”
清白坚贞。
她咬了下唇,“女子的名节和贞……”
后面一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可昭霁元就是想要让她说,“溶溶,贞一字你还未解释。”
“贞……操。”
后面一字声如蚊呐,羞辱感叫她脸颊滚烫。
“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又一句逼问。
昭懿鼻尖已经开始泛酸,其他人都好,就算是华妫容,指责她不贞不洁都好,可问她话的人是她胞兄。
一瞬间她想破罐子破摔,反正他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是……血缘让她骨子里在这种事情上面对昭霁元天然就有羞耻感。
明知樊笼,却难以打破。
在昭懿说不出话憋红了鼻尖时,昭霁元在看着她,他放在案桌上的手有微微一动,但很快停住。
“溶溶。”他再度唤了昭懿一声。
这一声呼唤下,面前的少女像是难以承受,书本掉在地上,头埋得更低。
哭了吗?
应该是的吧。
他这个妹妹养得娇气,可是娇气之外却又能狠得下手杀人。
也能转眼放浪地捧着给人……吃。
就算已成婚,一个贵女也不该如此,况且她和那巫国少主根本还没成婚,她才十六岁,身子尚不稳健,却怀上孩子。
这是他给她的训诫。
还远远不够的训诫。
他闭了下眼,种种情绪争先恐后浮现,但他告诉自己不能急,他不想把昭懿逼坏了。她不学好,慢慢教就是。
再睁眼时,他眼神偏于平静,“过来。”
被他叫了的人过了好一会才走过来,但叫他意外的是,脸上没有眼泪,她只是鼻尖红红的。
这样的发现让昭霁元皱了下眉,他伸出手,很慢地将昭懿拉进自己怀里,全程目光都在她身上,直到完全将人拢在身前。
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又去看她的脸,昭霁元声音低沉,“觉得皇兄不该这样对你?”
昭懿不说话。
“但你自己想一想,这一路你做对了什么?不听话,欺瞒,屡屡让自己陷入险境,河定城的事跟你有关吗?”
她睫毛抖了抖。
昭霁元已从反应读出她的回答,即使是早就猜测到的事,依旧叫他不悦。
“溶溶,上次皇兄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没必要自作主张。当然,皇兄也要向你道歉,上次我不该离开,只让义椿他们护送你回京,不然你也不会被巫国人带走,但现在皇兄将你带回,便是拨乱反正,你不要再让我生气。”
最后两个字,是极其温和的。
“好吗?”
如果是前世,她很有可能被说服吧。昭霁元想要一个听话的妹妹,可她却没办法再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公主了。
昭懿抬起手慢慢搂上昭霁元的脖颈,就像幼时一般,可他和她都不是幼时了,没有兄妹在长大后还如此亲密。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透过来的热气,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这是她的兄长,前世抛弃她纵人折辱她的兄长,今生指责她不清不贞的兄长。
昭霁元并没有把人抱得更紧,甚至也没有抬手拍背安抚昭懿,明明是他主动将人拉进怀中,现在仿佛又成了一位襟怀坦白的兄长,只不过这位兄长纵容并不年幼的妹妹在怀里撒娇。
比起兄妹,更像情人。
但就在昭懿要松开手时,他又将人搂紧了,不单如此,这下子人直接坐在了他腿上。
昭懿几乎立刻就想起来,拥抱她尚且能自我催眠,可坐在兄长腿上,却是不能。
可昭霁元放在她腰上的手略一用力,她就起不来了。
“河定城的事是不是也有那个菩萨蛮奴隶掺合?他还没死?”他面色如常说着事,手却掌握怀中人的腰身,不同于他自己,软得仿佛不能多使力。
被提起玉山,昭懿神情有片刻凝滞,她这种反应没让昭霁元疏忽。
一个被她下了毒但命大没死的人,居然还不要命地跟巫国少主一决生死。
“死了。”昭懿说,“华妫容的人杀了他。”
“为他难过吗?”
昭懿不愿意想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在这件事撒谎,强调道:“他已经死了。”
昭霁元哪里不懂她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死了,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他还没将那个奴隶尸骨挖出来鞭尸。
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说这个,见她还挣扎要起来,也好脾气地松开手,只是下一句说的就是,“该沐浴了。”
跟昨日一样没有躲过去,昭懿双手被捆,自己闭着眼。
整整七日,每日都需要药浴,她不知道那药材是什么,但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之前那般疲乏无力。
至于其他方面,大概是本来就白的肌肤更白了,脚上曾有的细小旧伤疤都消得干干净净。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嘉月说的药。
一碗乌漆漆散发着苦味的药端到她面前,昭懿刚沐浴完,衣服都是才穿好,蛾眉雾眸,脸颊水润润的红。
她看着面前的药,好一会才看昭霁元。
他用布巾擦湿着的手,“喝吧,喝了你和巫国再无干系。”
在昭懿不知道的深夜,已有十几个大夫为她看诊,无一例外诊的皆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