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霁元看着华妫容脸色变化,挥手让捧着羊皮和离书的王久退开,“真可怜。”
说着同情,眼里没有半分怜悯。
华妫容扯了下唇角,臭着的脸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总比你好不是吗?她恨你入骨。”
昭霁元闻言眼露轻蔑,这种轻蔑并不明显,但藏在眉眼间,看得华妫容恼怒,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早些年听闻巫国少主骁勇善战,宏才大略,今日看,不过尔尔,一个跪倒在女子裙摆下的软蛋。你的父王,你的部下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模样……”
不必说完,话里的意思昭著。
昭霁元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华妫容盯着昭霁元背影消失后,转眸盯上旁边的太监。那个太监察觉到目光,不由地侧头看了眼,顿然觉得自己被野兽盯上,呼吸都一窒,手里的柴火也哐当掉在地上。
但把眼神刮在他身上的青年,却是下一息懒洋洋垂下眼帘。
就在太监暗暗松一口气,似乎听到一道很轻的声音。
“言语激我,当我蠢货吗?”
***
次日。
华妫容被这锅水断断续续煮了三日,火偶停两个时辰,再重新点燃,沸水转冷,又转沸。不单是尾巴没有好肉,前胸后背,两只手血肉模糊。
他终于等到想见的人。
昭懿跟着昭霁元后面进来,她起初没注意到那个巨大的锅,殿室窗纱都被木板糊上,光线冥暗,一股极重的血腥味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昭霁元注意到身后人脚步放慢,微微侧过脸,他的侧脸半明半暗,“怕?”
昭懿沉默半晌,轻轻摇头,昭霁元问她想不想看华妫容,她告诫自己——不该来的,她来也无济于事,还极有可能惹怒昭霁元。
她已然明白,她表现得越在意华妫容,昭霁元只会越生气。理智之举是对华妫容不闻不问。华妫容有乌荀他们,他们肯定能救走他,哪怕救不走,但凡昭霁元有一丝理智,他就该明白杀了华妫容绝非好的决策,只会为大昭,为他自己惹来祸事。
可人心不能时时刻刻被理智压过,华妫容是送她才来的上京,也是因她才陷入这场鸿门宴,她该来看看他的。
她摇完头后,目光往四周扫去。
骤然,宫灯如深海游鱼一盏盏亮起,光影暗处摆着一个足以容下几人的锅,锅下架着火。她看到锅中有人,忍不住往前走了几l步,直到手臂被抓住。
“那是……”昭懿不敢置信地看向昭霁元。
昭霁元和她一样,都是穿着麻衣孝服,他玉白的脸似乎没有染上半分烛火的暖色,冷冰冰的一张脸,“杀了父皇的贼人。”
荒谬!
昭懿想反驳他,可对上昭霁元看过来的眼神,他长睫敛着不明情绪,晦暗阴翳。她鼻尖微耸,重新看向那口锅。
离得不近,她不能看清锅中人的伤口,但似乎又不需要看清,因为皮破肉烂,尽是一片血色
他们的动静惊动锅中人,对方抬起头,长发下那张脸是昭懿曾朝夕相处的面容,美貌横生,灼若丽日。他看到昭懿,手腕上近三十斤的玄铁锁链陡然发出清鸣。
“铮——”
华妫容挺直后背的动作,牵扯到血肉骨骼,让他差点没压住痛鸣。他蹙着眉,额头全是冷汗,但固执地抬头挺背看向前方。
他看到了昭懿,第一反应是躲起来,只是无处可躲,他不能把脸往水里藏,他现在身上就脸是好的。
脸坏了,她又要怕,还嫌他。
华妫容垂眸扫了眼自己如今的衰样,尾巴坏了,他手臂旁浮着些许半焦的蛇鳞。
昭懿回首看着昭霁元,她从未见识这么残忍的手段,活人烹煮,将人视为牛羊畜牲。
“你疯了吗?巫国人要是知道你这样待他们的少主……”她声音抖得不像话。
昭霁元不言。
她重重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想把自己的小臂抽出,可怎么都抽不出。她看一眼华妫容,又看向昭霁元,急声道:“他这样会死的,皇兄,他死了,巫国不会放过大昭。皇兄,昭霁元!你关他地牢,水牢都行,这样活人烹煮,他活不了多久!”
握住她小臂的手突然用力,疼得她蹙了眉。昭霁元压低声音,语气骇人,“你再替求他一句,孤就一片一片地将他的肉割下,俱五刑不够,凌迟方好,一千刀,溶溶你说他能撑几日?”
昭懿倏尔腿软无力,若非那只死死扣着她小臂的手,她大抵会跌坐在地。不敢再出声,也不敢再看华妫容,她救不了他,她只会害他。
可是昭霁元不允许她逃避,他的另外一只手扶上她的腰肢,过于暧昧的动作,旁边的宫人视而不见。她看到了王久,那位在她小时候会偷偷送糖给她吃的公公,像昭霁元的影子沉默蛰伏。
“跟巫国少主断干净吧,我给他看和离书,他却不信是你真心实意所写。”昭霁元像是苦恼一般,轻轻喟叹。他俯下身,近到额头快贴上昭懿的额门,“处理好他,日后你还是我的妹妹,你曾做下的错事,我会既往不咎,溶溶。”
他温着声音循循善诱,告诉昭懿,只要她和华妫容断了,只要她处理好这个“杀了她父皇的贼人”,与华妫容划明界限,她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昭懿想大笑,可她半点也笑不出,觉得发冷,齿关到脊骨都是冷的。她不明白昭霁元,不明白前世的他,更不明白今生的他。
年少时她坐在他书房看他温书练字,他不像其他皇兄,其他皇兄总有顽皮一面,比如三皇兄喜欢斗蟋蟀,六皇兄喜欢木工,爱自己做些小玩意。
唯独昭霁元没有,常年卯入申出,所有心神都放在了经史诗赋书、通鉴治国。
可是她现下看他,只觉得眼前人是披着昭霁元人皮的疯子。
他不在乎大昭,不在乎天下黎民百姓,君臣父子天伦也可被他鄙弃。那些为他付出生命的死士,他连眉头也不会为他们皱一下。
他眼里没有
别人,只有自己。
一把精巧匕首塞进昭懿的手里。
“跟他去说清楚,让他死心。”
昭懿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抬眸对上昭霁元的目光。他像一点儿都不惧怕昭懿用这把匕首转而捅进他心口,从容松开她。
你又在逼她做什么?为难她算什么。??[”
不远处传来华妫容的声音,他声音很嘶哑。
昭懿手指慢慢收紧,将那把匕首握在手中。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很沉重,可她还是走到华妫容面前,看清那一锅水,鲜血淋漓,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华妫容看到她手中的匕首,像是猜到什么,“不要听他的。”顿了顿,“我说过,不要负我。”
昭懿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是雾气,还是其他,她捏紧手中匕首,双手将匕首一点点刺进他的肩膀。
皮肉破开——
华妫容没躲,匕首没入他身体后,他沉默良久后,问。
“一具尸体就那么重要吗?”
昭懿的衣袖被沸水打湿,手染上他的血。
热气传到她身上,她仅仅是站在这里,已经觉得烫得难受。
面对华妫容的诘问,她没有回答,只是凝睇他。
没有等到答案的华妫容,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唇角勾起自嘲地笑,轻喃一句,“真他大爷的没意思。”
双臂猛然用力,锁链哐当响,固定在墙上的锁链生生被扯下,他厉声道:“乌荀!”
屋顶上方刹那间飘下数道身影,昭霁元身后的几个小黄门从袖中抽出匕首,反手砍向旁边人的脖颈,血溅而出。
“来人!护驾!殿下当心!”
昭懿听到王久的声音,还有短兵相接之音,她没有去看那些人,伸出手想去扶华妫容,可他身上全是伤,她不敢随意碰他。
有人靠近锅,两刀砍断锁链,一件外袍罩住华妫容。
他被人从锅中扶出,血淅淅沥沥,蛇尾化为人腿,足掌少了一大块肉,露出白骨,踉踉跄跄从昭懿身边走过。
“凤愚。”
华妫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