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金梧秋被关在梨园的一处院落中, 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之外,其他时候连人影都看不到。
开始两日她很愤怒,渐渐的也就平复下来, 开始深入思考她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从前她把金氏当做是自己的事业, 全心全意的经营着,用她身为现代人的眼界与思想,改变了这个有些陈腐的旧家族, 让它焕发生机,所有跟着她, 为她做事的人,都能有比以往更好前程。
她不觉得自己从前的付出和努力毫无作用,至少她给了很多底层商人希望,让他们在一个相对公平的规则里生存。
可惜她一个人的力量, 终究不可能改变这个封建的世道。
父亲现在应该已经入宫了吧, 当他提出要把自己送给祁昭时, 祁昭会是什么反应?会觉得她一直以来的坚持是笑话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 金梧秋很快便知道了。
在她被关的第十日,两个粗壮嬷嬷进来将她带了出去,走出院门, 看着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 金梧秋只觉讽刺,这是把她当成什么重犯要犯在看守吗?
如果她真想离开,早就将藏于簪子里的信号放出去了,只要碧玺看到信号, 就会立刻让翡翠带人来救她, 但金梧秋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还没想好, 从这里出去以后还能去哪里。
还有她也想再看看,金氏为了把她送入宫,究竟还有什么手段,能做得多绝。
片刻后,她被带入一间仿佛临时搭建出来的祠堂,看着眼前被请来京城的祖宗牌位,金梧秋有些恍惚,若非记得几年前翻修过的祠堂有多奢华,她真要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回到江南了。
此间祠堂内有金氏先祖的牌位,金氏的族老和族人,几房叔叔竟也都在,还有她的父亲,最让金梧秋没想到的是,金玲居然也在,并且立于其他族人之前,正幸灾乐祸的看着金梧秋。
搞出这么大阵仗,是要正式撤了她族长的位置吗?金梧秋心想。
但随着金亦开当众宣读的内容越来越多,金梧秋听到他们居然要把她从族谱中除名时,心中最后一丝温情的期待也没有了。
他们做的永远比金梧秋想象的要决绝的多。
她现在总算明白萧凛之前说她不懂人心的意思,她确实不懂。
明明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诱惑,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就成了一座金山,只要把她献出去,金山就能搬回他们家了?
金亦开将宣读纸张摊放到案桌上,请今日在场所有族老长辈一一上前签署姓名,画押按印。
有的族老很轻松便签字画押了,有的则略带为难,但犹豫并没有改变结果,金梧秋冷眼看着这些人,心中已再无波澜。
待所有人都签字画押后,还差金梧秋这个当事人,金亦开低着头唤了一声梧秋:
“你别怪我们,实在是圣意不可为啊!”
金梧秋问他:“圣意?”
金亦开沉痛的点头:“是,将你从金氏族谱除名是陛下的吩咐,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金梧秋幽沉的目光盯着金亦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金亦开全身都笼罩在一股莫名的愧疚中,可事到如今,已然骑虎难下,所幸这一切都能推到陛下身上,让梧秋知道是陛下所为,总好过她将来在宫中出息了,反过来对付金家要好。
反正等到她在宫里崭露头角,金家当给她的支持一分都不会少,不怕没有修复关系的机会。
没有再说什么,金梧秋沉默的盯着眼前一式几份,签了所有族老名字的除籍文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梧秋,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签了吧。”
“你身为金氏子孙,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金家因你而遭难吧。”
“是啊,签了吧。”
族人们的劝说回绕在金梧秋的耳旁,蘸好墨的笔被送到金梧秋面前,金玲的声音响起:
“还犹豫什么?是族长还没当够吗?”
金梧秋转头看了一眼她,问道:
“你还是去找他了,他许诺你什么了?”
在被关的那几日金梧秋就想到了,金氏若是没有别的底气撑腰,又怎会这般干脆的抛弃金梧秋这棵摇钱树,一定是有人许了他们更大的利益。
之前她想不通背后推波助澜的是谁,直到看见金玲,她顿时就想通了。
她对禹王世子还真是死心塌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敢把全族拉下水,而她的全族不过是几代经商的商人,多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竟将他们的野心给供了出来,他们凭什么觉得一帮手无寸铁的生意人,能左右这个皇权为尊、兵权为王的世界?
仅凭献出几个女人吗?门当户对之间的联姻尚不可靠,门第悬殊下的只能叫敬献,连个屁都不算。
刀在人家手里,人家想分你一杯羹时,你才有得喝,人家想宰你时,你除了能嚎叫两声,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现在,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金玲的选择,金氏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金梧秋拉不回想死的鬼,更何况,就算她真想上手拉,人家还觉得她多事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是我真的没想到……”金玲压低了声音凑到金梧秋耳边说:“你我之间,率先被赶出金家的是你。”
金玲没忘记之前金梧秋给她的屈辱,不仅让她在禹王世子面前丢了脸,还让二房沦为末席,当时的金梧秋有多嚣张有,金玲现在就有多痛快!
女人即便成婚了,也要有娘家撑腰,金梧秋被逐出金氏,即便入了宫,估计也是举步维艰,过几年等皇帝身边有了新人,她就等着在那冷宫中了此残生吧。
“我被赶出去未必就是坏事。”金梧秋由衷的感慨。
金玲却觉得她可笑:
“你就不担心吗?之前我以为皇帝有多爱你,可谁知他竟下这种旨意,可见他对你也没有多爱,你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的。”
金梧秋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金玲手中的笔,正要签名时犹豫了,这是除籍文书,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不再姓金了,那签名还能签金梧秋吗?
而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外面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爆炸,祠堂中人被吓得慌了神,大声疾呼:
“怎么回事!来人!”
很快就有报信之人前来复命:
“不好了不好了,子青公子带人打进来了!他们还带了火药,好几处都被炸了。”
众人大为震怒,纷纷质问金亦开怎么回事,因为虞子青是他的义子,金亦开脸色铁青,却也不得不承担责任出去阻止。
而金亦开刚走到院中,就看到虞子青把门前看守的两个护卫踢进了门,只见他手持长刀,凶神恶煞的进来,他身后还有个手持炸药包的少年郎,先前的几声爆炸声,应该就是这少年的手笔。
珍珠姑娘从他们身后窜出,大声喊道:
“东家,东家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东家!”
翡翠姑娘从墙头翻入,顺手掀翻了两个护院,对珍珠姑娘喊道:
“别废话了,直接闯进去找人!”
虞子青和翡翠的人很快将这座院子包围,金亦开怒声质问:
“虞子青,你想干什么?放肆!”
若是平常,虞子青被义父这般质问,当即就会认错,但今日他却不想。
“义父,梧秋何在?您把她交出来吧。”
虞子青痛心疾首的说,梧秋失踪了十多日,京城中所有受梧秋调配的掌柜全都被换掉了,除了涌金园里的人,其他地方都被江南来的人突然接手,若这样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虞子青这些年也就白活了。
“交什么?我难道还会杀了她不成?你赶紧让你的人退下,否则别怪我连你一起对付!”金亦开怒斥义子。
“义父,梧秋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您打定主意要撤了她,她对金氏素来……”虞子青试图为金梧秋解释。
但金亦开显然不想听这些,直接打断:
“她已非金氏之人,今日在祠堂与众族老见证下,已经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了。你若再不退下,今后也不必留在金氏了。”
虞子青和珍珠、翡翠姑娘他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东家……被金氏除名了?
“为什么!”虞子青问出众人心声。
金亦开心中愤怒,但也知道今日在场人多,若说不出个解释,将来接手生意时怕有阻碍,于是朗声说道:
“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想要梧秋入宫陪伴,却下令让金氏将她除名,我们也是听从圣意安排,无奈之举!”
虞子青等被这个理由震惊了,竟是……陛下!
“你放屁!”手持炸药包的少年忽的怒斥:“陛下对金老板极其爱重,又怎么可能下此狗屁命令!分明是你们想抢夺金老板手中势力,故意编造出来污蔑的!”
“我乃武安侯世子祁翊,若有不信者,可随我入宫当面与我皇叔对峙!本世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造我皇叔父的谣言!”
祁翊得知金梧秋被她父亲困住了,特地入宫想告知皇叔这事,可这阵子皇叔实在太忙了,没什么时间接见他,祁翊不想因此耽误皇叔的正事,便出宫来与翡翠姑娘她们商议对策。
几位姑娘找到了虞子青,而祁翊也凭自己在军中所学,做出可以抛掷的炸药,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灵活,想扔哪儿就扔哪儿。
做好一切准备后,姑娘们带着虞子青,祁翊带着炸药就赶紧来梨园解救金老板了。
祁翊自爆身份后,院中之人大多震惊不已,祠堂里的族老族人们也都坐不住了,全都出来观望。
金亦开没想到今日会有个什么世子上门,看他那架势不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让金氏除名梧秋的,确实就是皇帝。
“给本世子统统让开,否则本世子手里的炸药可就不长眼了!”祁翊一马当先向前冲去,金氏族人纷纷避让。
“把炸药收起来,别伤着自己。”
金梧秋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出,堵在门边的金氏族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很快虞子青和珍珠翡翠他们就看到了从人群中走出的金梧秋。
“东家,您没事吧?”珍珠姑娘看见金梧秋立刻关切的问。
“我没事。”金梧秋说完,来到金亦开身前,将手中的一份除籍文书展示了下,在本该她签名的地方只按了个手印:
“如您所愿,我可以走了吗?”
金亦开看着这张除籍文书,心中忽然五味成杂:
“别怪父亲,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将来你在宫中有任何难处,父亲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帮你的。”
“不必了。从今往后,我便是无姓之人,不敢高攀。”梧秋如是说完,将文书折叠好,收入袖中,头也不回的走向前来迎她的几个姑娘。
在虞子青和祁翊的护送下,几人从梨园走出,众人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珍珠姑娘抱着东家的手臂气得发抖。
“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梧秋安慰珍珠。
珍珠姑娘正要说话,就听见梨园外的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蹄踢踏的声音,一队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队就此出现,有礼乐相随,花瓣铺撒,禁军开路,盛装宫婢、太监们手持琉璃如意,簇拥着一顶明黄色的大仪轿浩浩而来。
大仪轿又为礼舆,乃皇帝专乘十六人抬大轿,象征着皇家最高仪仗。
如此浩大的阵仗在梨园外停下,大内总管卢英领着众礼官来到梧秋身前跪地相迎:
“陛下派我等前来迎候姑娘入宫。”
还真是……准时。
梧秋在心里小小吐槽了一句,让卢英等起来,又在原地思虑片刻后,对今日前来救她的众人说道:
“我进宫了,你们待会儿就回涌金园,那是我的私产,没人能收走,等我在宫中休整几日便想办法请你们进宫来见,如果……可以的话。”
众人也不知说什么好,珍珠姑娘红着眼眶说:
“若是东家不唤我们入宫相见,我们就缠着世子,让他带我们进宫见您。”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欣慰的摸了摸珍珠姑娘的脑袋,梧秋干脆转身,往那奢华到离谱的礼舆走去,挺直背脊,保持体面,由卢英搀扶着上轿。
而梨园内临时所设的祠堂内,金亦开看着手头这份除籍文书,在心里暗自期盼着这个女儿入宫后,能给他带来第二次惊喜,可千万别叫他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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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接入宫后的梧秋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干,到了宫殿就先沐浴更衣,扑到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了三日,直接睡到腰酸背痛才不情不愿的起床。
起床后也没事干,就写写字,看看书,要么就拿起鱼竿去御花园的莲湖钓鱼。
其间祁昭来过几回,但都被她以不方便为由拒绝见面了,吃了好几回闭门羹的祁昭也不生气,依旧是有空就过来这里转转,等被拒绝了就回去,主打一个听话不纠缠。
这日金梧秋又提着她的小鱼桶来到莲池钓鱼,芙蓉动作熟练的为她穿鱼饵,芍药习以为常的为她从莲池中打水。
她们原本是在麟趾行宫中伺候的,因为梧秋的缘故,被从麟趾行宫调至皇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伴。
不一会儿功夫,椅子架好了,遮阳伞也撑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后芍药来请:
“姑娘,可以去钓了。”
梧秋原本蹲在地上欣赏一株草丛里开出来的小花朵,被它稚嫩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闻言应了一声,正欲去河边时,一道声音自远而近:
“金老板好雅兴,不知可否教我垂钓?”
循声望去,谢珺被宫婢簇拥着而来,往她身后扫了一眼,梧秋笑道:
“教崔姑娘自然没问题,不过我这人好清静,崔姑娘身后这些我烦的紧,怎么办?”
谢珺还未开口,就听她身旁一名神情严肃的大宫女开口斥道:
“我等乃太后派来伺候崔姑娘的,你竟敢出言不逊?”
梧秋满不在乎的耸肩,并不理会那宫女,反而对谢珺说:
“看吧,呜呜糟糟的,吵得很。”
谢珺但笑不语,那大宫女见状便想上前动手,谁知她刚举起手,还没走近就被芙蓉和芍药赏了一巴掌外加一脚,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这突如其来的结果,让所有人都看懵了,就连梧秋也是第一次见识芙蓉芍药的身手,震惊之余,默默地为她们点了个赞。
“你们这两个贱婢竟敢在宫中对我动手,好大的胆子!”被摔的大宫女愤怒不已,指着芙蓉芍药骂道。
两人丝毫无惧:
“奉陛下之命保护姑娘,任何试图对姑娘不利之人,我们都可先打后奏,请你退后!”
说着,两人再次逼近那大宫女,刚吃过亏的人哪里敢与她们交手,一边退后一边色厉内荏的叫嚣:
“我,我这便去禀报太后,你们等着!”
大宫女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落荒而逃,谢珺趁此机会对身后其他人说:
“都看到了,金老板不喜人多,还不速速退开。”
其他宫婢也是太后派来监视谢珺的,自然不愿放任谢珺自由,可大宫女的遭遇近在眼前,她们自然不敢吃眼前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后,才乖乖退出十几步开外。
谢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对梧秋问:
“金老板,现在可以教我了吗?”
梧秋对她比了个‘请’,芙蓉很快搬来另一张椅子,撑起了另一把遮阳伞,让谢珺和梧秋两人分别拿着一根钓竿,并排坐着钓起了鱼。
“那日……”
“那天……”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都惊讶于这巧合,不禁相视一笑,谢珺说:
“金老板先说吧。”
梧秋没跟她推辞,率先纠正道:“我已经不姓金了,以后你直接唤我名字吧。”
谢珺微微愣住,她还不知道宫外发生的事,梧秋见状,干脆毫不隐瞒的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于她,谢珺听后不禁感叹:
“如此算计,不姓也罢。”
梧秋轻笑一声,又说:“那日宫宴,多谢你屡次提醒,太后有没有找你麻烦?”
谢珺笑着摇头:“她如今视我为掌中物,在我帮她做完事情之前,暂时是不会有危险的。倒是你,那日我并未帮到你,你可有受伤?”
“没。祁昭赶过去了。”梧秋看着涟漪阵阵的湖面,试着把钓竿抬了抬,确定一下是水动还是鱼动,可惜钓竿下什么都没有。
谢珺也学着她的模样拉动了下钓竿:“看得出来,陛下确实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啊。”
“那你为何躲着他?”谢珺笑问,见梧秋一脸疑惑才笑着解释:“宫里都在传,说清凉殿的那位姑娘,给陛下吃了好几个闭门羹,害得陛下这几日茶饭不思相思成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