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阿波此刻但绝口干舌燥,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飞鸿子颇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对李归仁道:“李将军,你可不要被独孤湘这个小妮子给骗了,这个小女子惯会扯谎……”
李珠儿冷冷地打断他道:“女子就惯会扯谎么?”
飞鸿子怒道:“我自与李将军说话,哪有你这婢子说话的份?”
李归仁道:“飞鸿子,你乱咬一气也是无用,你们的阴谋已经尽为我等所知了。”
飞鸿子还待要分辨,阿旃大慕阇忽然拦住他,对着睿息高声喝问,睿息以波斯语与其对答数句后,对李归仁道:“这位是我教波斯总坛第二大慕阇,阿旃·达利乌,乙亥阿波和霍姆什到底有什么阴谋,还请李将军明示。”
李归仁一笑,向睿息一拱手道:“那就有劳睿息长老你代为传译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安帅帐下多番将,谋士高尚提议借助宗教的力量控制人心,这高尚原名高不危,乃是飞鸿子霍姆什的弟子,他所说的这个宗教自然就是摩尼教了。”
睿息照着李归仁原话以波斯语传译了,他传译之法与别人不同,随着李归仁说话之时,他几乎同时译出,以此法传译,除非飞鸿子直接打断李归仁的话,否则就无法打断睿息的传译。
李归仁原还要停一下,等睿息传译,见他以此法传译,心中暗暗称奇,口中却继续说道:“天宝元年,乙亥阿波亲自登门,在范阳设摩尼寺,供奉圣火,并奉安帅为护教光明神。”
此言一出,睿息在传译时都不禁一愣,李归仁随之一顿,又说了一遍,睿息才传译成波斯语,摩尼教也是一神教,唯一的真神称为“明尊”,就是创教祖师摩尼,也不过是传教使徒而已,哪里有什么“护教光明神”?乙亥阿波此举如果属实,那便是欺师灭祖的叛教行为了。
江朔心道:原来当年在洪泽黑船之上遇到安庆绪与乙亥阿波密谋之际,摩尼教和燕军勾结还没多久。
阿旃大慕阇却城府颇深,听了睿息的传译,只是微微一皱眉,却没有打断李归仁的叙述。乙亥阿波忙不迭地以波斯语向阿旃解释,阿旃只是拿手压了一压,表示自己要听下去。
李归仁继续道:“摩尼教当然不会没有好处,乙亥阿波从安帅处获得了大量的财帛,不然一个已经被御旨打成邪魔外道的教派,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招募这么多信徒,新建这么多寺庙?”
阿旃大慕阇忽然以波斯语大声询问,睿息传译道:“阿旃大慕阇有一个疑问,既然李将军是安禄山帐下的武将,若将军所言属实,为何要将此事说破?这样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李归仁哈哈大笑道:“因为我们发现阿波别有二心,他明里建设寺庙,广招教徒,是为安帅驱策,实际上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乙亥阿波名义上是摩尼教的东方大慕阇,但他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窝囊废,霍姆什本是呼罗珊人,他从少林偷师学艺加上呼罗珊故地的邪术,武功却也非同小可,他加入摩尼教之后,很快就成为了真正的领袖……”
这时飞鸿子再也忍不住,对着睿息喝骂道:“睿息,你也是呼罗珊人,为何要为他人来对付我们?”
他面向着睿息说话,却忽然一抖手,向李归仁掷出一把飞针,原来方才说话是为了分散李归仁的注意力,想打他个出其不意。
李归仁却嘿然冷笑,接过李珠儿递来的长剑,随手挥舞,将飞鸿子射来的飞针尽数打落,李归仁是安禄山亲卫六曜之首,乃燕军第一高手,功夫确实非同小可,飞鸿子想要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偷袭得手,是绝无可能的。
阿旃倒也不呵斥飞鸿子,只是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在颌下,似乎在仔细地思考。
李归仁打落飞针后,对飞鸿子道:“霍姆什,你用针射我还不如射睿息,你将他射死了,我们这边没有懂得波斯语之人,我就算把你们的事和盘托出,也是无用啊。”
说完李归仁自顾自笑起来,江朔闻言一惊,忙一手挈着七星宝剑斩,一手持着玄铁短刀,挡在睿息面前。
飞鸿子不禁后悔不已,确如李归仁所言,飞针射睿息是更好的主意,但此刻被李归仁说破,叫江朔有了防备,再难伤得了睿息了。
李归仁见他懊恼的神情,禁不住又哈哈大笑了数声,这才继续道:“我原来也想不明白,为何霍姆什不索性干掉乙亥阿波自立,后来才知道,原来摩尼教默奚德以上的教职,都需波斯总坛任命,他只有留着乙亥阿波,才能继续得到波斯总坛的支持。”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乙亥阿波一眼,阿波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心中愈发忐忑。
这时磨镜老人忍不住问道:“飞鸿子已经开宗立派,又为什么非得委身魔教呢?”
李归仁道:“那就要说到他们的合谋了,乙亥阿波和霍姆什都是呼罗珊人,呼罗珊原来被波斯统治,现在是大食的总督府,大食推行伊教,呼罗珊人不愿改信伊教的都不断东迁,进入大唐西域。霍姆什野心极大,想要另择一地恢复呼罗珊人的故国,但霍姆什出身低微,就算真能立国,却也不可能有人拥护他做王。”
磨镜老人点头道:“所以其实他和安禄山的想法是一样的,想要借助摩尼教的力量,通过信仰控制呼罗珊游民。”
李归仁道:“不过么,在安帅看来,摩尼教不过是愚弄人的工具,要裂土分疆可还不够格,因此高尚为安帅定的五路攻唐之计,找的也是回纥、大食、吐蕃、南诏四国,只许了事成之后摩尼教做国教而已。”
他这番话就是自承安禄山有造反之意,别说中原三教,祆教、景教众人闻言也都哗然,一时间众议纷纷。
李归仁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安禄山素怀异志之事可谓天下人皆知,但只有唐皇不信,这些江湖人士一来远离庙堂,二来就算能上达天听,朝廷也不会相信,因此他有恃无恐,只管自己继续说道:“因此飞鸿子和阿波就起了异心,一边与安帅虚以委蛇,一边在找新的盟友。”
磨镜老人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找了新立国的回纥汗国!”
李归仁道:“不错,因此说今日所谓‘九教无遮大会’只是个幌子,他们只是要向怀仁可汗展示实力,以求未来回纥铁蹄南下之际,能分得一杯羹。”
众人闻言更惊,齐刷刷望向高台上坐着的骨力裴罗,只见老汗王一手支颐,不置可否地望着李归仁微笑。
江朔心道:没想到骨力裴罗也有如此野心么?他不禁想到骨力裴罗一代雄主,此番深入中原腹地,说什么寻找工匠没上云云,现在想来都太过牵强,再想到他们行进的路线,恐怕真的是在寻觅骑兵南下的路径。
磨镜老人道:“这摩尼教可有些托大了吧?他们怎能有十成把握获胜?”33
磨镜老人此前虽然认输,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有所保留,老人早看出今日大会有古怪,只是参详不透到底是什么诡计,因此不愿和二慕阇死拼,才认输投降,况真打下去,谁胜谁负还难以定论。
李归仁道:“都说了大会只是一个幌子,二大慕阇蒙在鼓里,被霍姆什当作了棋子,若能获胜自然是最好,若输了甚或是死了,他可也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塞吉大慕阇听到睿息传译说飞鸿子将他们当作棋子,不禁面色大变,瞪视飞鸿子与阿波二人,眼看就要发作,却被阿旃以目光止住,阿旃出人意料地冷静,倒是令人吃惊于他的定力之高,江朔不禁对这波斯总坛的大慕阇心中暗暗佩服。
江朔道:“但如果输了,怀仁可汗对摩尼教可也没什么好印象,飞鸿子他们的计划不也破产了么?”
李归仁道:“江溯之,你还真是天真,你以为霍姆什就只有你这点心机么?摩尼教五年来一直在各处深山中造庙,你道是为什么?这些庙宇都在各处要隘附近,若回纥骑兵南下,各处摩尼教徒可以从这些寺庙中突然发难,袭扰甚至攻占各处守捉。”
江朔一惊,心中仔细回想,果然,最初的盘谷寺在王屋、太行二山于河北平原的交界处,辽东龙泉寺也在襄平要地,魔教前总坛在中条山深处,威胁潼关的侧翼,果然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飞鸿子计谋如此深远,心思如此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飞鸿子猛地一转头,对骨力裴罗道:“怀仁可汗,你居然把我们的密谋约定告知别人?”
飞鸿子和乙亥阿波布局多年,为说服骨力裴罗南下入侵大唐,让他能分得一块立国之地,才将摩尼教寺庙的秘密告诉骨力裴罗,想来李归仁所说的一切十有八九都是骨力裴罗告诉他的。
骨力裴罗慵懒地笑道:“霍姆什,你第一次来找我时,说实话,老夫有些心动,但此番南下大唐,发现大唐人杰地灵,英雄好汉众多,实是不可辱之国,我决意诚心向大唐称臣,学习大唐制度,你想要在大唐西域画地立国实在是痴心妄想,劝你早些醒悟吧。”
乙亥阿波气恼道:“汗王,你这可有些不仗义了!”
骨力裴罗一觉胡子,笑意更浓,道:“我既然决定不和魔教合作,自然就不能留你二人活命咯,否则不是给自己留了个大对头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