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道:“这就要看第二幅图了。”
江朔一惊,拿起铜镜来翻过来覆过去看了数遍,疑惑道:“还有第二幅图?”
裴旻一伸手道:“拿来。”
他声调不高,话语中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江朔不自觉地就想起身,独孤湘一拉江朔的袖子,低声道:“朔哥,此物不能轻易出手。”
江朔立时醒悟,虽然听起来隐盟一直对自己照拂有加,但终究只是裴旻的一面之词,若只是他骗取自己信任的手段呢?江朔已不是初出茅庐时的那个少年了,从他随李白离开南陵,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他再怀有赤子之心,也已经知道江湖邪恶,人心难测的道理了。
江朔缓缓地坐了回来,将铜镜放回怀中,对裴旻道:“裴大将军,朔儿想冒昧问一句,你们找李建成王孙的目的是什么?和安西都护府又有什么关系?”
江朔忽然将铜镜收起来,裴旻倒也不恼,道:“溯之,我告诉过你了,我们要换人,不利于天下均势的,我们都要换掉……”
独孤湘道:“你们想换圣天子?”
江朔也道:“虽然天宝以来,圣人有些颟顸,但也是受了奸人蒙蔽,不若换掉奸相李林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居然这么快就和隐盟一样了,想到此处,江朔心中不禁一颤。
裴旻笑道:“就算李太白真是建成的苗裔,溯之,你觉得谁会认可他做皇帝?”
江朔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他和独孤湘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有十成十的证据证明李白就是李建成的苗裔,大唐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皇叔而已,玄武门之变已经是两个甲子之前的事了,就算当年太宗李世民有些得位不正,也丝毫不影响他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之后这一枝更传承了三代帝王,法统早已坚若磐石,大唐臣民谁人又会认一个一百多年的废太子的苗裔呢?
裴旻道:“当年的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便是吾祖,他之所以去寻找建成的后代,那是因为当时武后已经开始暗中戕害李唐皇室,之后女皇登基更是不断屠戮李唐皇室,王方翼、泥捏师等人锲而不舍地寻找建成后裔,也是防备万一李唐皇室被屠戮殆尽,还能保留一点血脉。可是等泥捏师带着李客回到长安的时候,已发生了神龙政变,大政归还到李唐皇室手中了。”
江朔道:“是了,这和井真诚所言相若,当年泥捏师、金思兰包括李邕对建成苗裔之事只字未提,也是因为皇权已经重新回到李唐手中,这时再提建成苗裔反而成了为乱之道了。”
裴旻道:“建成苗裔只是一枚闲子,只有想要为祸天下之人才会想要动这一步棋。”
江朔道:“不错,安禄山不就一直想要派人找到所谓建成王孙,搞出点乱子来么?”
裴旻道:“所以我们要给他把这个王孙送过去。”
江朔一愣道:“裴大将军,我听错了吧?如果镜中藏有建成王孙的确切下落,交给安禄山,他不正好可以用来造反么?”
李珠儿道:“溯之,巨子就是要促成他造反,安禄山素有反志,别看此人对圣人一味的谄媚,其实是个颇有韬略之人,若再给他十年时间,此消彼长为祸必大,若让他早些造反,反倒好对付。”
独孤湘道:“珠儿姊姊,恐怕你这是假公济私吧?契丹人最恨安禄山,你自然希望他死得越早越好。”
李珠儿不讳言地道:“若除安禄山,对于契丹当然也是好事。”
江朔道:“可是……造反毕竟令生灵涂炭,大唐承平日久,中原更是久未起刀兵了,万一弄巧成拙……”
裴旻道:“所以我们还需要替大唐准备好平叛之人。”
江朔一愣,这怎么准备?
裴旻道:“大唐精兵皆在北,无非东西两军,东军造反,能平叛的只有西军,王忠嗣已身佩四镇将印,需要我们安排的就只有安西都护府了,安西四镇副使高仙芝出生高句丽军户,酷滥好战,若他做了安西节度使,必定西出葱岭、南下大小勃律,兵锋西移越打越远,反而对大唐不利,不若夫蒙灵察安守四镇为上。”
独孤湘冷笑一声道:“我可越听越糊涂糊涂了,隐盟到底是要帮谁?方才还说要保全吐蕃、襄助大食,怎么现在又要帮助大唐。”
裴旻哈哈大笑道:“谁弱帮谁,谁强我们打谁,隐盟要做的是维持天下均势。”
他一指若瑟的胸前道:“景教信奉“十字形”,我们隐盟却信奉“三边形”。”
江朔想起帷幕上画的那个三角形,在裴旻身后的黑色幕布上亦画了这个形状,只听裴旻道:“此三边形三边相等、三角也相等,称为‘三尺’,只有三尺之形,才是世上最稳定的形状,世上纷争多起于双雄,若是三强,则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冲突。”
独孤湘忍不住道:“后汉三国不就是三强,结果互相攻伐,百姓不是受苦更甚?”m.
裴旻道:“这恰恰是因为三国不是‘三尺’,并非三强并立,魏国无论是土地钱粮,还是人口兵力都穿过吴蜀之和,如何能成均势?所以隐盟便是要替这天下维持均势,东面是范阳、渤海、契丹的均势,西面是大唐、吐蕃、大食的均势。”
独孤湘低声道:“朔哥,我看裴将军有些魔怔了,均势哪里是这么容易达成的?我看怀仁可汗一代雄主,就没人能和他制衡。”
这句话却被涅礼听了去,他笑道:“小妮子说的不错,这不是契丹游骑已经进入朔漠了么?”
骨力裴罗听了眉毛一扬道:“大夷离堇,你这话什么意思?”
程千里笑道:“涅礼的意思是,汗王你不守规矩,做事挟私,隐盟助你灭了突厥,你却趁势做大,一统朔漠后,又向联络安禄山和大食人,觊觎大唐领土,今春以来,回纥骑兵偷偷在三受降城外集结,所为何来?你救出你阿兄那是天经地义,但你让伏帝难收拢在河西、陇右的回纥人又是意欲何为?”
骨力裴罗亦笑道:“回纥一统朔漠,可是我加入隐盟的条件,巨子不会说了不算吧?”
裴旻点头道:“当然算数,突厥残暴,除了突厥有利于北地安宁。”
骨力裴罗道:“至于陈兵漠南,那也是为了帮大唐防备吐蕃军队么。”
裴旻从怀中掏出两个信札道:“汗王,你子磨延啜和阿兄伏帝难可已经把你的部署和盘托出了。”
骨力裴罗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声,他知道这是隐盟最常用的手段,许之以利,伏帝难未必会出卖自己,对于儿子磨延啜,他可就不这么有信心了。
他忽然飞身而起,双手成爪向着对面的涅礼抓去,喝骂道:“契丹狗烂嚼舌根,看我撕了你的嘴!”
江朔知道涅礼并不以拳脚功夫见长,他的功夫比之骨力裴罗可差太远了。
李珠儿却早有准备,她错掌迎了上去,右手一晃,左手向骨力裴罗的面门击去,于此同时程千里和若瑟也扑了上去,只有叶归真笑嘻嘻地坐着看戏,没有起身。
骨力裴罗抢攻涅礼只是虚晃一招,他人在空中,忽然急转身形,真如鹘鹰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大圆弧,右手已经抓向程千里的天灵盖。
程千里用的是长柄斧头,骨力裴罗这一下变向非常突然,大大出乎程千里的意料之外,被骨力裴罗近身,手中的大斧子非但起不到作用,更会成为迟滞自己身形的累赘。
程千里见机极快,他自忖不是骨力裴罗的对手,立刻撒手扔斧,就地连滚避了开去,骨力裴罗没料到程千里这么没骨气,居然连滚带爬地躲避自己的鹘爪,这一愣神的功夫,可就被包围了。东有李珠儿,西有若瑟,坐在中央的裴旻在他的北边,这三面骨力裴罗自然都不想去硬碰硬,立刻飞身向南弹出,双手一分,撕开帷幕,就要逃跑。
帷幕被骨力裴罗撕了一道大口子,见外面有一黑袍人正迎着他的面冲了过来。
骨力裴罗逃跑心切,大手一挥,想要把那个黑衣武士随手击毙,不料那人一矮身,骨力裴罗一掌走空,那人仍十分灵活,食指一指骨力裴罗,骨力裴罗发出一声惊叫,右脚足尖点地立刻弹起,改前冲为后跃,极力闪避那人的指戳。
回纥功夫不同于中原汉人,没有练炁之法,拳脚功夫比之中原顶尖武者只能说是稀松平常,但回纥轻功倒是自成一派,十分了得。
眼看骨力裴罗这急中生智地跃便要逃脱对方的偷袭,那人却如一道残影,向前飞踏几步,居然丝毫不慢,骨力裴罗大吃一惊,换左脚再次点地,想要再变向逃脱。
那人的手指看来距离骨力裴罗仍有数尺,显然不可能戳中他的身体,骨力裴罗却忽然痛苦地低吼一声,仿佛被利矛刺中了一般,向下急坠,“窟通”摔在地上。
这时骨力裴罗也顾不得大宗师的风范了,甫一落地,立刻就势贴地射出,绕过了冲进来的黑袍人,向外飞奔而去。那人一愣,举着手指头居然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而骨力裴罗才道帷幕上那个撕开的大口子前,忽然又闪出一人,此人和先前那人长得颇为相似,都十分矮壮,此人亦是单手虚空一指,骨力裴罗如被利箭抵着脑门子射出,这次连叫都没叫一声,便仰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独孤湘一把扯住江朔的袖子,直往他身后躲,口中害怕道:“这两个南蛮降头师把汗王给咒死啦!”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