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弓床弩的威力足有十二石,开弓的力度是寻常唐军臂张弩的十二倍,一把悬刀要释放三道弓弦,这不是普通人力所能达到的,因此海盗们击发床弩时要用锤子敲击。
而江朔以一己之力转动弩机,更是单手扣动悬刀,此等伟力实在令人咋舌,只见那巨矛似的弩箭直直射向巨鲸的头部,船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宁息,唯恐发出些许声响给那鲸鱼提了醒。
果然巨鲸毫无防备之际长矛正中鲸首!只见矛尖在鲸鱼黑色的巨大脑袋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白线之后,向前平飞落入海中,原来是那鲸鱼的皮糙肉厚,更兼头骨坚硬,长矛竟然斜刺不穿只是在它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伤口中露出的白色乃是鲸脂。
那巨鲸吃痛向下一沉,海中先翻起一阵黄白的油花,才涌出鲜血来,看来这一矛终究还是刺伤了它,或许若干日之后这道伤口会要了巨鲸的命,但此时此刻,只是令它更加狂暴而已。
巨鲸下沉不久便又浮起,直直向着挡在它面前的海鹘船冲去,奇怪的是这艘海鹘船也不避让,船头床弩高高昂起,以这个这个角度发射弩箭,根本不可能射中巨鲸,反倒似瞄着海鳅船一般。
陈先登看了忍不住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瞄哪儿呢?”
藤原清河却道:“快装弩箭,趁这窟记拉跃出水面攻击那艘船时,射它腰腹柔软部位。窟记拉虽是海中大鱼,却不似海鱼周身覆盖硬骨,反而和陆上牛马一样,腰腹无骨,正是它的弱点。”
江朔点点头,与众海盗一起将三道弓弦扣到牙上,第二枚弩矛装入箭槽,他们一起抬动长矛瞄准了海鹘船的方向,来个守株待兔。
藤原清河特意对江朔耳语道:“溯之,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但海上遇此杀人鲸万分凶险,有时候只能硬下心肠,一定要等那巨兽跃出海面时露出腰腹才能射弩,哪怕它打碎那船,也不能提前出手。船上的人落海我们尚有法施救,若再浪费了这一弩,只怕那巨兽转头就要来对付我们了。”
江朔心中一紧,但知道藤原清河所言不错,默默点头,紧咬牙关盯着前方。
巨鲸头上红白一片,甚是醒目,眼看离海鹘船不到十丈,在大海之上可谓近在咫尺了,那艘船上的床弩突然发动了!
“咔”的一声悬刀响动,在海鳅船上的众人都清晰可闻,只见长矛漫无目的地向空中飞去,矛身上居然还绑着绳索,这绳索绑得也怪,此前海盗们用矛弩锁拿遣唐使船和海鳅船时,是把绳索系在矛尾,而此矛却是系在腰间。
就在众人看得一头雾水之际,忽见绳索抖动,竟然是有人在后面船上拉动,江朔眼尖,看出绳索头上有铁索飞爪相连,将斜刺向天空的长矛忽然拉到直直向下,飞爪松脱,任由长矛向下刺落,不偏不倚扎入了巨鲸朝天的鼻孔之中!
那巨兽怪叫一声,鼻中喷出水柱,却居然没有把长矛喷出,鼻孔位置没有骨骼,一丈多长的巨矛插入鼻孔足有一多半,只怕已经直贯入脑了。此时喷出的水流已经变成鲜红色,鲜血喷涌而出,如同在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血红的喷泉,将海面染红了一大片。
巨鲸拼命地扭动身躯,想要把长矛甩脱,却哪里能够?只不过是加速鲜血涌出罢了。
它发出奇怪的“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牙齿打颤的声音,只是江朔他们在海鳅船上尚能听得如此清楚,其声音之响实在难以想象,远处船上的海盗似乎被这声响所慑,都捂着耳朵远远退开。
巨鲸仍在挣扎,只是动作幅度小了很多,最后侧翻过来躺在自己喷出的血泊之中,嘴角还在不断冒出血沫,巨口开合,再次发出那种夺人心魄的“咔哒咔哒”之声,其中似乎蕴含某种意义,似是悲鸣,又似咒语,搅得所有听到这声响的人都心神不宁,终于它慢慢向海底沉去,那咔哒声却仍然持续不断地从海中传来。
碧海之上一大片血污久久不散,且巨鲸死前的悲鸣太过魔性,以至于其实声响早就消失了,但仍在很多人脑海中挥之不去。
陈先登脱下头盔,使劲拍了拍脑袋,又撸了撸自己的脑袋,嘴里发出“嘚嘚”声,道:“看来这厮觉得自己死得冤啊,临死给我们下咒呢,这一下子插鼻贯脑,我看着都觉得疼,潘十七真是他娘的鬼才,亏他想得出这种损招。”
原来那艘船上就是叛乱海盗的头目潘十七,他和陈先登勾结,让陈先登以剿匪为名打死马十二,之后又来围攻遣唐使船,甚至肆意攻击大唐水军的官船,确实是个狠人。
藤原清河道:“此人出手狠辣,但确实有效,可说是救了我们所有人。”
这时船上众人都张罗着救起先前落水之人,穿越了飓风,又经此惊心动魄的一战,不管是官军,海盗,还是东瀛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只管将落水之人救起,互相额手称庆,浑然忘了半日前还在你死我活的厮杀呢。
海鳅船的船桨已经几乎全毁了,船帆除了中央主帆还能升起,其他帆索都被江朔割断了,已经完全失去了动力,现在海面上还算完整的,就只有潘十七的海鳅船和马十二控制的遣唐使船了。
两艘船都在海鳅船附近打捞落水之人,马十二对着对面喊道:“老潘,干得不错,落手无情,想你的手段。”
那潘十七哼了一声,一脚蹬着船头似在看远处的风景,并不理睬马十二。
独孤湘戳戳江朔道:“朔哥,那潘十七怎生得这么矮?倒像东瀛人一样。”
江朔迟疑道:“我看着他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独孤湘嗤笑道:“你不是有过目不忘之能吗?怎么不记得此人了?”
江朔亦笑道:“离得这么远,我如何看得清?一会离得近了再说。”
马十二见潘十七不理睬他,招呼船工把船靠向对方,海鹘船比遣唐使船要低矮许多,他一跃上了潘十七的船,口中道:“老潘,我不管你此前为什么想夺我老马的位置,不过按海上的规矩,一起共过难什么节也就都解了,以后我们仍是好弟兄……”
他见潘十七仍不理他,上前一拍潘十七的肩膀道:“老潘……”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潘十七忽然抽出腰间横刀,转身一刀干净利落地把马十二的肚子横着剖开,几乎斩为两段。
马十二瞪大了双眼,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潘十七,口中嗫嚅却只有鲜血涌出,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向后一仰,身子裂开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通”的一声跌入海中,与那巨鲸不同,只泛起一个小血沫就再无痕迹可循了。
这变故一生,两艘船上的海盗尽皆哗然,潘十七此举实是坏了规矩。海上讨生活的人都迷信,一起遭遇海难而未死,那就是老天不让人死,又怎能再刀剑相向呢?
不少人已手按刀柄想要发难了,潘十七却毫不畏惧,现在船头,向众人喊道:“我杀此贼自有原委!”
别看他生得矮小,却凛然有威,气势上压人一头。
只听潘十七道:“要说坏规矩,可是他马十二先坏了规矩,兄弟们在海上讨生活,少不得要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本不为过,可是所谓盗亦有道,海盗也是讲规矩的。”
一名上了年纪的海盗冷笑道:“海盗有五不抢——不抢官家,不抢同道,不抢僧侣,不抢贫苦,不抢保户,我没见马十二坏过这些规矩,倒是你潘十七今天官家、同道、僧侣可都已经抢了个遍呢。”
潘十七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江朔等人离得远来看不真切,却听他道:“我便是官家!”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那海盗慑道:“既然是朝廷的人,怎么陈将军不识得?”
这下轮到潘十七冷笑了:“你怎知他不识?”
几艘船上的海盗又齐刷刷地望向陈先登,陈先登见躲不过去,只得承认:“是了,其实我早知道潘十七的身份,今日用官船拍沉马十二,并非帮着海盗黑吃黑,而是为国锄奸。”
话虽这样说,但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觉得一定另有隐情。果然晁衡问道:“陈郎将,你官居从五品,在明州地面颇不低了,这位潘郎看起来也既不像比你官阶高,也不像是监军的黄门太监,你怎会受他差派?”
陈先登叹气道:“哎……只怪马十二实在是太过分了……”
众人越听越糊涂,陈先登却不肯再说了,潘十七道:“马十二坏的规矩,比五不抢更甚,他勾结黑衣大食,想要切断大唐的海上通海夷道的商路。”
江朔心道:难道是那闹文又到海上兴风作浪了?当年闹文的大食海船一路北上直到渤海,江朔就觉得奇怪,后来被追击而来的崖州海盗大统领冯如芳击败,才灰溜溜地逃跑了,看来后来又来勾结翁山的海盗,意图不利于大唐。
先前那海盗却道:“如今马十二死了,空口无凭,姓潘的你说什么都可以咯。”
潘十七道:“姓潘的说话自然没有分量,但我盐官许家说话,却还有些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