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六月初六晴
房内烛光温和疏淡。
杭有枝提笔在纸上写着事项, 没擡头,“我想快点把铺子里的事务交代出去,在家多陪陪娘。”
常晚云的病是心病, 需要人多多陪伴。而且现在这个状况, 身旁也离不了人, 找人帮忙看顾, 她终归不放心。
“也行。”傅誉之走到桌边,给杭有枝倒水。
杭有枝也写的差不多了,搁下笔,一边翻看,一边问:“你师祖的医术可靠吗?”
她只隐隐听过傅誉之提过他师祖,是个居於山中的世外高人, 但於行医一事,她还是持审慎态度的。
“你放心, 这天下没有比他医术更可靠的。”
京城多少达官贵人求着让师祖出山行医, 老头子要是知道你这样怀疑他, 会不会气死。
傅誉之这样想着, 不由低笑,倒完水又坐下, 侧身靠着椅背, 看着杭有枝,杏眼一扬, 邀功一样。
“而且, 师祖已经答应我,在东州住一段时日, 帮你娘调理身子。”
杭有枝将纸一卷丢到一旁,转身看傅誉之, 对上那透彻无疑的目光,下意识长睫一闪,很快又垂下。
有些愧疚是怎么回事。
端起桌上的水温吞地喝了一会儿,才慢慢掀起睫,重新对上那双眼,缓缓开口:“对不起,但你知道的,那是我娘。”
应该相信他的,她今天的态度委实算不上好。
但谁遇到这种事儿又能镇定的起来,关心则乱罢了。
傅誉之只弯眼笑了笑,拉过杭有枝的手,定定道:“没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昏黄烛光中,那少年的双眸像是明灯映入夜河,流流溶溶,又明明灼灼,温柔的不像话。
他们好像总是这样,没有隔夜仇。
很快寒风过境,又很快相视一笑,冰消雪融。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她会哄他,不如说是他在包容她。
杭有枝觉得肯定是自己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才在竹林里捡回了他。
扬眼笑了笑,靠到傅誉之怀里,拉着他的手玩,懒散道:“不说这了,说说你吧,师祖都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也不怪她好奇,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傅誉之那边的长辈。
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傅誉之认识,但她不认识的人。
师祖知道傅誉之的过去,但她知之甚少。
她只是想,对她的少年多了解一点。
傅誉之揽着杭有枝,沈思了一会儿,才斟酌道:“也没什么,师祖给我爹娘带话来的。”
“爹娘?”杭有枝一听便蹙起了眉,想到傅誉之几乎没提过他爹娘,估计关系不太好,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回家,不由仰过头去看傅誉之,焦心道:“没刁难你吧?”
傅誉之看杭有枝这反应,唇边漾出一抹笑,“没。”
“那就好那就好。”杭有枝总算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又问,“那说了什么啊?”
“一些往事。”良久,傅誉之才答。
显然这个回答并不能令杭有枝满意。
杭有枝靠坐在傅誉之怀里,松开了傅誉之的手,有些垂头丧气,“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家里的事。”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猜。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描摹出他从前生活的本来面目。
傅誉之垂下睫,低声道:“我家里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到,他不太敢说,也没想好要怎么说。
“可我们是要成亲的。”
要成亲,自然也要将对方的身家底细都摸清楚。
之前见他不太想说,她也就没多问。
她能帮他糊弄常晚云,但并不代表她不在乎。
她本来想着,等多相处一些时日,他看到了她的心意,自然也就愿意告诉她了。
可现在,在一起这么久了,借着师祖这个契机再提起,他还是不愿意说。
两个要成亲的人,不应该坦诚相待吗。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
杭有枝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叹了口气,接着起身。
“你还是不相信我。”
她的语气失落又委屈,动作干脆又利落。
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抛下他一走了之。
傅誉之看着杭有枝决绝的身影,猛地心中一恸,立马伸手把她拽了回来。
“别走。”小狗垂下了耳朵,“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全部告诉你。”
杭有枝一被拽回身,就看到傅誉之那发带飘落,长睫低垂,薄唇紧抿,害怕被抛弃,可怜又可爱的模样,不由扬唇笑出了声。
傅誉之闻声擡起眸:“?”
杭有枝看到傅誉之那呆呆的目光,更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就是饿了,去拿些糕点吃。”
傅誉之抿着唇,闪了闪睫:“……”
所以,谁又能忍心伤害傻白甜小狗狗呢。
那些往事,他不愿意说,应该是不太愉快吧。
相恋的两个人,难免会在意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
她的少年那么爱美,那么敏感多思,想必也是十分注重形象管理的。
那些晦暗的过往,本就应该尘封的,何必再次鲜血淋漓。
而且,她是跟他成亲,又不是跟他家成亲。
成亲以后,他会住在她家。
那么过往的一切,似乎对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所以,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闹的不愉快。
更何况,他已经给出了他的承诺。
十万两尚早,留给他们的时间也还很多。
杭有枝不由弯眼一笑,牵着傅誉之的手,回到他身前,倾身在少年睫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她和她的小狗,快乐是第一要义。
……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
在这大半个月里,杭有枝将铺子里的多数事务都交了出去,在巩固本地市场的基础上,外地市场也在有序扩张着。
常晚云的身体,在师祖的悉心调理,以及一家人的温馨陪伴下,也有变好一点点。
但还是要多多愉悦身心,多多出门走动。
於是。
这一日。
六月初六,晴。
杭有枝生辰。
一家人去到一处庄子游玩。
杭无辛上学除外。师祖虽还住在汝阳,但整日神出鬼没找不到人,只有在想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自然也不在。
所以就只有杭有枝傅誉之和常晚云。
庄子坐落在山脚,靠山是杨梅林,而后是藕荷塘,也养些鸡鸭鱼。
上午,杭有枝和傅誉之带着常晚云摘了一上午杨梅,下午三人本来也要一起坐船摘莲蓬的,但常晚云玩了一上午,累的不行,下午打死也不出门了,非要赖在农妇家里睡午觉。
杭有枝和傅誉之没办法,也闲不住,只能两个人去,在农妇家吃完午饭歇了会,就兴致盎然乘上乌篷船划入了藕荷塘。
天上的白云时卷时舒,已经过了正午,日头并不晒。
一望无际的池塘中,铺满了碧绿的荷叶,零星点缀着或粉或白,或开或含的藕花。
藕花和荷叶中央,是一方乌篷船。
白衣少年站在船尾划桨,青衫少女趴在船头戏水。
少女的衣裙散乱在船上,与周围的田田荷叶几乎融为一体,要不是那游鱼般的素挽墨发,半铺半垂,以及细藕似的白皙手腕,伸出船外。
再往下,是剥葱样的修长手指,手指浅浅没入清凉的水中,悠闲地抚着清波,随着小船向前行进,在碧绿间划出一道长痕。
忽然。
那长痕渐渐淡了,远了。
少女的指尖还留在水面,漾开一圈圈。
船停了。
撞到几枝高低不一的翠杆,硕大圆润的荷叶间,晶莹亮闪的露珠泄了下来,落到了少女身上,点点。
停在粉花绿叶边沿的一两只蜻蜓,被惊走。
被船破开的碧绿,又缓缓合上,隐秘又安静。
尽日炎炎,荷塘两岸的悠长蝉鸣,还能隐隐听见。
是盛夏,也是午后。
此间有风,并不热,空气中浮着清淡的荷香。
少女的墨色长发轻轻飘着,忽地一扬。
杭有枝一仰过头,便见那白衣少年钻过乌篷,朝她走来。
“我的礼物呢?”杭有枝坐起身,手随意搭在船沿上,睁大眼盯着傅誉之,微微撅起唇问。
不得不说,傅某人卖关子真是有一套。
十几天前就开始关着门在房里捣鼓了,问了几次才肯说是在给她准备生辰礼物。
她好奇了十几天,今天早上一起床,就迫不及待去讨债,然而未果,说是出门后给她。
出门了,到庄子里了,摘完杨梅了,吃完中饭了,现在连莲蓬都摘完了,等下就要回家了,傅某人还是没有一丝丝交出买路财的自觉。
没办法,她只好打劫了。
反正,吊了她这么久,不满意他就死定了。
傅誉之眼见杭有枝的未婚妻爱快要丧失殆尽,赶忙过去哄人。
“别急,马上就给你。”傅誉之坐过去揽着杭有枝的肩膀,弯眼冲杭有枝笑笑。
“好。”杭有枝眉一扬,便抱臂看着傅誉之,等着下文。
然后,她就见傅誉之,随手从船边折了一枝,荷叶?
杭有枝眉一蹙:“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
真的,退婚吧。
“不是。”傅誉之求生欲还是有的,回答很快。
杭有枝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耐着性子等。
但少年眼梢微微挑起的笑,显然昭示着欲扬先抑不会这么快结束。
於是,她又见傅誉之,随手从船边折来一朵,荷花?
还是没有开的……
“……”杭有枝根本不想说话,直接翻了个白眼给傅誉之自己领会。
她要闹了。
奈何傅某人依旧很没有眼力见,将荷花揉开了,一手举花花送给她,一手后撑身子微仰,下颌清晰,杏眼明灿,墨发轻扬,风流模样,轻佻语气,“漂亮吗?”
“……”你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你,真的以为你这个样子很帅吗?呵狗子看透了水仙花本花,但是……呜呜呜对不起真的很帅,我的小狗就是天下第一大漂亮!
内心冒粉色泡泡,并不影响面上面无表情,杭有枝接过花,浅浅对上少年的双眸,语气也淡淡,“还行。”
少年的双眸依旧澄澄,只唇角轻弯,“自然是没你漂亮。”
风过,浅黄的花丝轻摇,清香飘了出来,娇娇粉粉的颜色也漫上了少女的双颊。
啊啊啊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
“生辰快乐。”
他又说。
“杭有枝。”
明影映满眸。
扑通扑通扑通——
杭有枝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爆炸了。
举着花不争气地平静了会儿,又重新挑起那双柳叶眼,摊开另一只手,“礼物呢?”
似嗔非嗔。
只一瞬。
傅誉之已经从袖中取出个什么东西放到杭有枝手中,扬眼一笑,“已经在你手上了。”
杭有枝低头一看,瞬间眼睛被亮瞎。
他送她的生辰礼物,是一枝银镶玉发簪!!!
发簪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镶着一颗浅翠的鸽子蛋!!!
介於蓝和绿之间的颜色,像天空融在湖水里,贼大!贼润!贼亮!
呜呜呜,美发财了,谁又能拒绝鸽子蛋呢。
但肯定很贵……
一亮,一亮,一亮,亿两,亿两,亿两,呜呜呜……
杭有枝一边低头欣赏鸽子蛋,一边默默心疼小钱钱,简直快要哭了,“你去抢劫了?”
傅誉之看着杭有枝那水汪汪的星星眼,直笑,“你对我的财力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没。”杭有枝回答很果断。毕竟见过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留下的十万两,对傅誉之很有钱这件事还是有着清楚认知的。
傅誉之掀了下眼,看着杭有枝:“嗯?”
杭有枝没擡头,继续解释:“主要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心疼。”
“……”还真是,初心不改。
杭有枝细细摩挲着鸽子蛋,感受了一下金钱的质感,转而又打量着簪子的银镶玉做工,傅誉之的手艺,感叹着:“你怎么连这个也会啊?”
傅誉之有被夸到,挑眼笑了笑,得意又张扬,“我什么不会?”
杭有枝很实事求是,还真认真想了会儿,“竹编你就不会。”
“……”是会煞风景的。
杭有枝又补充,“画画你也不会。”
“……”捅心窝子也很行。
但杭有枝最后想了想。
她需要的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坚定不移。
於是笑了笑,擡眸看向傅誉之,双眸明亮透彻,“没事,你会爱我就行了。”
“好~”小狗弯着杏眼,感觉好爱好爱,双颊晕上藕花粉。
杭有枝接着将发簪递过去,眼稍扬,“帮我戴上吧。”
“嗯。”傅誉之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接过发簪,小心别到了杭有枝的发间,又细细调整完,浅柔着,“戴好了。”
杭有枝立马开心地偏身去水边照镜子。
清透的宝石点在发畔,将整个人都衬的明亮了不少。
好看是好看。
就是。
“这宝石这么大,出门会不会被抢啊?”就还挺,招摇的,危险系数极高。
船舱里堆着他们之前摘的莲蓬。
刚刚那张荷叶上已经散了一粒粒青绿的莲子。
傅誉之一边剥着莲蓬,一边扬了扬眼,“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杭有枝欣赏着自己美丽的倒影,不明所以,“什么?”
“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哦。小狗保安,在线上岗。
少年轻笑了一下,“谁敢抢?不要命了?”
“……”这要命文学,还真挺要命的,我选择沈默是金。
杭有枝不知道咋接,索性枕臂躺船上看天上的云。
天上的云一卷一卷的,像随风飘散的莲蓬须,偶尔几点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蓝天白云,还有船上的青衣白影。
傅誉之也很安静,剥完莲蓬剥莲子,剥完莲子喂枝枝。
杭有枝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晃着,很惬意地享受着傅誉之的投喂,去了苦芯,一口一个,清甜润脆。
嘎吱——
刚咬了一口莲子,身旁那少年忽然说:
“我想跟你说说我家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