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以后,池妤又是一个人先回了宿舍。
记不清这学期是第几次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池妤跑进女生宿舍园区的大门里后,独自走在林荫大道上的顾渊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刚刚在食堂的十几分钟里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因为压根没有什么话题。高三的生活肉眼可见地乏味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在了自习和上课里,留给他们各自的空间越来越少了。
顾渊想起来从前每次分别周末回家的时候,在校门口分开时总会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可是此刻他却发现两个人一日之内为数不多的相处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负担,只有逃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有一天你却想要逃。
十七岁的顾渊心间持续下着一场雨,随着成长的身体绵延,一丝一丝地扣着清冷的凉。
路过公告栏的时候,顾渊停了下来,看着墨色橱窗上反射出的自己。头发软软地趴着,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得裹在肩上,一脸倦容,看起来毫无曾经的锐气,疲倦和茫然把心底填得满满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充满希望理想和活力的生活逐渐变成一部冗长无趣的低成本烂片,主题消失剧情散乱,主角也一个接一个地失踪退场,但却偏偏还要拉拉杂杂地向前继续,走一步算一步,不知道走到哪里才算是个头。虽然竞赛考试的失利让顾渊的头很痛,但他知道真正在毁灭的是他的生活,他所熟悉的一切正在飞速改变,而他却无法拒绝也无法逃离。
接连不断的改变持续发生着,情绪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只能一闪而过,连影子都捕捉不到,无论如何挽留,那些情感也无法立体地存留,只会像阳光下曝晒的冰,最后化成一滩滩浓稠的水,所有的气味和温度都随之一并消失,闻不到也摸不到了。
他被困住了,被琐碎的生活困住,被无可奈何的现实困住,被不争气的自己困住,被那想要实现的理想所困住。
——说起来一切都是当事者的能力不足,如果能够再聪明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够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不知不觉走上了文德楼的天台,顾渊翻出兜里的笔记本坐在长椅上一页一页翻看,一百二十六篇,两年多的时间里,这是所有他写下的文字,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用笔一个一个地写了那么多字,书法没有进步,水平也没有什么进步,距离当初说的成为作家的目标,还差十万八千里。
写作真的很不容易啊——
此时手里的笔记本忽然被一只手休地抽走,顾渊回头一看,竟然是柳卿思,她穿了一身袖口和领口有红色镶边的白色厚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一样,微微地眯着眼在笑。
“一点进步都没有,文字。”她说,但并没有摇头。
“我知道,陈歌也是这么说的。”顾渊转过头去,看着远处已经趴在山上的橘红色的太阳,“我是不是该放弃了,竞赛也失败了,写作也没有什么天赋和希望,还是认真准备高考吧。”
“但是,你的内容很好啊,我很喜欢。”
“内容?”
“是啊,至少,我是写不出来这样的东西。”
在顾渊奇怪的打量里,柳卿思在男生的身边坐了下来,用纤细的手指一页页地翻动着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你写的东西,和我,还有其他人写的,都不一样。”
“卿思,你就别开玩笑了,你是天才,我是庸才,你和我写的东西,那能一样吗。”
顾渊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毛茸茸的短须,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剃掉,但剃掉了再长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胡渣,他不喜欢那样脸上有沙子一样一粒粒的感觉。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身旁侧坐着的女孩将足尖抵在天台边沿的牙子上,用手掌拖着下巴,看着他那既不工整又没气质的随笔,喃喃道。
“你写下来的,都是和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息息相关的,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很多人能细致地观察身边的东西,但写不了遥远地方的山川大河,也写不了虚灵幻境里的生灵幻梦,。所以,真的很厉害啊。”
“……哈?”
“至少……我是写不出来这些啦。”
“?你在说什么啊,在这个学校里,如果你说自己不会写作,那就没人敢说自己会写啦。”顾渊笑着白了她一眼,“过度的谦虚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自负。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才说这些的吧,放心啦,我没事。”
“我是说真的啦,我可以把我看到过的,读到过的,或者是听到过的东西细致地描绘下来,但要我凭空想象,把那些只存在于脑海里的东西描写下来,就根本做不到啊。”
“真的假的……”顾渊的目光半信半疑,“把想象的东西描写下来,有这么困难?”
“不是说有多困难啦,而是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有这样想象的能力。”
“这样吗……”顾渊看着慢慢地滑落到山后面去的夕阳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说,“但是,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诶?”
“不管怎么样,到了这种时候,不是为了应试的写作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吧。”
“怎么?怎么就没用了啊!”
“因为……高三,最重要的不就是成绩吗,为了成绩,什么都可以让路,什么活动都可以压缩可以取消可以放弃,而且,很多都是我们主动放弃的。”顾渊闭上了眼睛,继续说着,“当然,我是不会彻底放弃的。我一定会继续写下去,就算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也想一直写下去,只要有一个人看,不,哪怕是只写给自己看,我也不会停下来。”
“……唉?”
“说真的,我现在想的东西很多很乱。”
“准备了两年的竞赛考试失利,始终弄不清楚仿佛在迷雾里的十年之前文学社悬桉,还有她……当然还有文化课的考试成绩……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还不想放弃。”
柳卿思看着面前凝视着远方眼里闪烁着酒红色光芒的男生,不禁露出了浅浅的笑。
“那……很好啊。”
“我现在倒是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啦,和你不一样。”
“我想的,就只是想和大家继续在一起而已。我真的,就只想到这么多。”
“……嗯?”顾渊转过头去,看着这位不久后就将卸任的文学社长,说了一句让她有些意想不到的话,“我们大家为什么会分开呢?”
“啊?”卿思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地把视线撇开去,“我没说会分开啊,我只是说……想继续和大家在一起。”
“这样啊,那是我理解错了。”顾渊笑了笑,“这次,还有上次在摩天轮上的时候,还有那天在校门口的时候,你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就像是你知道,我们将要分开一样,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嗯……”卿思点点头,“是你想太多了啦,我又不能预知未来,怎么会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啊,你是不是傻?”
“说的也是。”说着,顾渊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忽然发现卿思坐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没有动弹的打算,不由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不走吗?你今天不上晚自习。”
“啊,上啊,怎么不上,我刚在想别的事啦,忘记了忘记了。”
卿思说着轻快地跳了起来,半走半跑地就从顾渊身边掠了过去。
“明天见啦,你真的没事吧?”柳卿思身体已经一半踏出了天台的铁门,又回过头来看他,“对了,周五晚上,来参加赏月集会吗?活动室。”
“没事啦,明天见。”顾渊笑着点了点头,“周五,嗯,我可以来。”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点情绪低落而已。
倒是这家伙,连晚自修都记不起来上,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夕阳已经完全沉落了下去,温暖的橘红色逐渐褪去,阴郁的深蓝开始漫上来。
“呼——
顾渊轻抒了一口气。
“回教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