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活人的苦难

“姐姐再见……”

“再见。”

天空已经恢复晴朗,宁玉站在小树苗福利院的门外,最后一次向孩子们招手,然后转身踩着新鲜的积雪离去。

“小姐,你去哪?搭顺风车吗?”一辆私家车停在她身旁,车窗摇下来,司机扬了扬手机屏幕上顺有关风车平台的界面。

“我想去京西区。”她身上没有手机,只有仅的剩两张现金,在这个偏僻的郊区确实不容易打车,“京西区达福路地铁站。”

“巧了。”司机打开车门锁,“我要去京西区安福路,如果不堵车的话,可以绕过一条街送你。”

“那谢谢了。”

宁玉坐进车里,心想,反正她也不熟悉京都的那几条主干道,只要是京西区应该没错。

谁曾想,车辆绕了半圈之后,道路越来越窄,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谁派你来的?”她手里还攥着两张纸币,本打算用作路费,却没想到司机另有所图。

“宁小姐不用紧张。”他笑了笑,看上去没有什么恶劣的嘲讽,“我们会长想请你过去商量一些事情。”

“杜明祖?”

“那是我们的副会长,我们的会长是付咏先生。”

完全陌生的名字,宁玉冷脸靠在座椅上。

郊区的道路车流稀少,这位司机开得很快,如果她强行破窗逃出,不知道自己重伤初愈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再者,她听说了异能者互助协会的动静,如果有机会提前见一见所谓的会长,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什么异能?”

“付先生是六阶木系异能。”司机似乎明白她的顾虑,多作一句解释,“宁小姐不用担心,我们协会的成立完全由各自的意愿作主,并没有人操控我们。”

“哼。”她不过随便问一些话题,并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精神系异能者想要隐藏自己,谁也察觉不到异常。”

“不会的,付先生待我们很好。”

宁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现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还有无缘无故替他人任劳任怨的烂好人?就算是她对邱语满心关爱,也不会——或者说是无法擅自收养她,难道这位付先生真的有如此巨大的人格魅力?

“对你们好不好,我无法评价,但是派人跟踪我,这可不会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司机干笑两声,将车辆开进一处巷道。

“先生,宁小姐到了。”

眼前的建筑就像是十年前的老饭馆,简易的凉棚承着厚厚的积雪,几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围坐在瘸腿的矮木桌旁,手里的油条刚从碗里拿出来,还有乳白色的豆汁滴落。

屋子里,一位模样清瘦的男人将面团放进油锅,看到她下车后,连忙脱下塑胶手套,擦去手指沾染的面粉,几步赶过来。

“宁玉小姐。”

她还没有出声询问姓名,司机便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的会长,付咏先生。”

与杜明祖的社会精英范不同,眼前这位正职会长多少显得有些接地气了。

宁玉疏离地点头,“您好。”

付咏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外面太冷了,想吃点什么,可以进来选一选。”

对方显然想跟她长谈,她也识趣地走进去,一碗豆汁很快摆在她的面前。

“我们协会没有固定的场所,这是我自己包下的一家小吃店。”他从油锅里夹起长长的油条,同样摆在她面前,“希望你不要介意。”

“有什么问题可以直说。”

“问题……问题也很简单。”付咏坐在她对面的小木凳上,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就是想请你加入我们。”

“这个想法,我已经对你们的副会长表示拒绝。”宁玉对食物的兴致缺缺,语气也丝毫不留情面。

“也许是老杜的做法有些突兀,让你感到反感。”他的双手交叠,十指纠紧,残留的面粉从手掌的皱纹中滑落,显得无措又诚恳,“我在此向您道歉,但是请你跟着我,看一看协会里的异能者。”

“什么意思?”她给了他机会说服自己。

“小韦,准备一下。”付咏听懂她话语里的保留,表情多了几分欣喜,“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想请您看望一下协会收留的异能者。”

她的思绪转了几圈,目光回到他脸上。

“没问题。”

“那您等等我收拾一下。”他很快关掉油锅的煤气灶,将面团盖好,但是并未关掉小吃店的大门。

“免费早餐?”

“不是。”他笑了笑,用湿毛巾将手掌的面粉擦个干净,“有一个小伙子帮我照顾店面。”

宁玉微微挑眉,不再多问。

两人上车之后,店里的后厨一阵闹腾,一名睡眼惺忪的青年揉着脸找到桌上的油条豆浆。

“小于,今天醒这么早?”

“嗯?付叔去哪了?”

“带着一位客人走了。”

“哦。”他坐在宁玉之前的位置上,撇了撇嘴,“真是一位冷冰冰的客人。”

京西区市郊安置区,老旧的私家车驶进了一处新建的居住区——如果付咏不说,宁玉不会以为这是新建的小区。

车轮碾过成堆的塑料垃圾,寂静昏暗的车库响起一阵噼啪声。

宁玉推开车门下去,没走两步便被什么东西绊到脚步。

“别吵我。”地上脏污的床单里传出沙哑的声音,她怔愣地后退半步,没想到会有在这个地方睡觉。

“走吧。”付咏的神情在昏暗的车库看不清,但他似乎并未对眼下的情形有所动容。

“嗯。”她从荷包里拿出之前的纸币,从床单的缝隙里塞进去,然后迈开步伐跟上他。

他并未对她的行为有所表示,只是沉默地领着她进入一间挤满陌生人的屋子。

宁玉一进去,便收到热烈的注视,从她干净秀气的脸、整洁厚实的外套,到冰冷强大的异能。

但是付咏还没有停下,他绕过这些人,走进屋子里狭窄的一处房间。

“小春?”

房门被打开,一位瘦弱的小姑娘睁大了眼,“付先生。”

他让开视野,使得女孩也看到宁玉的存在,“今天来了位客人,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可以。”

女孩退了两步,露出房间里的情景——墙壁上横七竖八地搭满了金属、藤蔓制成的吊床,十几名女人疲惫地躺在上面,对于来客无动于衷。

房间的暖气滴滴答答地漏水,防不住深冬的严寒,发霉发臭的衣服混乱地挂在藤蔓上,某处地板上还聚起一滩黄色的液体,一名女人难堪地闭上眼睛,似是在催眠自己接受这样的身体。

宁玉一时被震在原地,她见过死人的凄惨、异种的凶恶、丧尸的丑陋,唯独没有见过活人的苦难,或者说,她没见过更加彻底的苦难。

“……她们怎么了?”

付咏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但还是被她的问话激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瘫痪。”

“活氧离合剂将她们的血液凝结,使得她们只能弥留在方寸的床上,无法自理,生不如死。”他似乎还嫌她受到的冲击不够,补充说道,“整个房间只是瘫痪的女人,另一个房间里躺着的是瘫痪的男人。”

“没有更多的房间吗?”

“说得容易。”小春忽然出声反驳她,在她稚嫩的目光中,她的存在与这脏臭的房间格格不入,“付先生到处募集资金,只能买下一间安置区的房子。”

宁玉的睫毛颤了颤,看向他,“你缺多少钱?”

她会想办法的。

付咏苦笑一声,“钱是一回事,有没有房子是一回事。安置区的每一间房子在建立之后都会配对上相应的受难群众,他们本来没有必要住进这里,但是抑制剂的副作用使得他们失去工作和住处,我只能到处求问安置区的空房,以数倍的价格买下。”

他说的没错,京都接纳的撤离群众太多了,安置区的房子永远是供用不足的状态,甚至在房子还没有建好之前,相应的入住名单就提前确定下来,想要排上号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类似异能者互助协会这种突发意外急需住处的情况,只能到处探查安置区的闲置房。这类闲置房的出现不是因为房主故意占据名额,而是房主死去之后没有来得及处理房产,甚至有些人死在房子里也无人察觉。

“饿死,自杀,另寻他处,总之,住进安置区没满一年,原本热闹的一家人只剩下一位老人病死床上。我该庆幸于异能者敏锐的五感,让我在路过的时候闻到隐秘的尸臭,所以我才找人处理这间房子的产权转移。”

两人刚从房间里出来,一名少年便急匆匆地跑来。

“付先生,快救救小文哥。”

“怎么了?”

“他突然喘不上气,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堵车了,至少还得等四十分钟。”

五十分钟?这在末世前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可安置区的位置太远了,况且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即使救护车一路闯红灯也不得不携裹在拥挤的车流里。

“附近有没有诊所?”

“常同诊所,在三十公里外。”

“给他收拾一下,抬上我的车。”付咏拿出车钥匙,急匆匆跑出屋子。

“我去看看他。”宁玉拉住男孩的手,“我之前是护士。”

“快跟我来。”

男孩把她领到走道尽头的房间,推开门便看到一位二十出头的男人口吐涎水瘫在吊床上,脸上呈现窒息的青紫色。

“把他放平在地上。”她按了按他的气管处,果然是硬鼓鼓的触感,“你们是不是刚喂了午餐?”

“啊?是,是的。”男孩看到楚景文猛地呕出一口浑浊的食物,也被吓了一跳,“他,他怎么办?快抬去付先生的车上……”

“现在动他更加危险。”

宁玉蹲在地上,叠起几件衣服垫在他的脑袋下,双手交叉按压他的肺部。

片刻后,地上的男人呕吐的食物越来越多,终于吐出一口酸臭的稀烂的食糜,才算是缓过了气。

“小军?小军?”付咏把车开到楼下,脚步匆忙地跑上楼,“你怎么不让人把他抬下去?”

“他是食物阻塞气管,应该先做紧急处理,再带去医院清洗。”

“……那现在,可以了吗?”

宁玉对上他担忧的眼神,脸上的焦急之色不似作假。

“可以了。”

付咏又叫来两个人,把他抬下楼。

原本他打算先把人带去诊所看一下,但是她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现在直接开车带去医院就好。

等到楚景文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他扫码付了住院费,手机屏幕显示余额不足。

“还差多少?”她问。

“三十四块五毛二分。”

一张百元纸币放在他手里。

“我先欠着。”他没有拒绝。

处理完住院手续,宁玉疲惫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想起来她前不久也刚从医院出来。

“今天幸好你在。”付咏走过来,打开扫一扫,“我问朋友借到钱了,现在可以把钱还给你。”

“我没有手机。”她刚才想了很多,想到了卫明提到的所谓奖赏,“我试一试,或许我能借来一套房子。”

“杯水车薪。”他坐在她身边,呼出一口浊气,“如果你真的想帮我们,那就留在这里几天。”

“只是看着?我能做什么?”

“高层一直对我们的苦难视而不见,也不是视而不见。”他似是在斟酌用词,“大概就像你那天对老杜说的话,很多人知道我们的诉求之后都认为没有可行性,但这句定论之后又是什么?什么都没有。”

宁玉默然。

“无法改进的抑制剂,危险的丧尸区,捉襟见肘的财政,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们已经被逼到绝路了,我们需要的不是可行性的分析,而是措施,是行动。既然所有人都回避这个问题,那我们只能把问题摆在明面上,让高层或者是公众给我们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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