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肉的讲究调料为主,火候为次,张晏坐在竹椅子上,一边持笔抄写《聊斋》中一篇《捉狐》一边指挥张宁往炒到化了的糖霜中加入栀子水,以求糖色达到“红中亮金”的水准。
君子治学,心诚则灵,食不厌细,脍不厌精。
腹中书籍虚影上儒衫儒冠的童子刘仙,口角流涎,时而伸手从那浮光文章中抓出一个字,团进掌中,双手拢袖,背过身去,低头开始揉字,不一会,一个“肉”字便真被他鼓捣成一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了。
张晏笑而不语,静静的感受着他窃取的天道文力,总的来说,这种力量玄虚渺冥,介于虚实之间,轻于雨露,却重于云雾,随着张晏下笔的文字丝丝缕缕,凝聚成线,缓慢汇聚,流转于体内,文字排列成句流,熠熠闪光改变着张晏的气机流向,增加他对此方天道的亲和力,也悄然改变着他的浑身气质。
具大佬刘仙说,抄写完《聊斋》之后,这本书便在腹中书中化为一页鬼决,所以张晏的气质会越来越阴郁些,和其他文修一样,修炼什么本命书,自己的大道就会有所偏向,每个人的大道根本是直接决定修士各种法力手段,攻击形式的决定性因素。
不过现在张晏也就一境识蒙,刚刚能够感受调动文力,所谓战力,几乎全无,所以现在的受到影响微乎其微。
竹制几案旁,一把骨剑的剑格正中是一个巧夺天工的袖珍骷髅,骷髅“骨骼”微微变形,便稍显得有些狰狞,它突出平面,边缘并不与剑身完全契合,反倒像是一种极为高超的镶嵌工艺,保留了完整的“面目”。
张晏没有注意,在他书写的同时,有一部分文道力量,从纸张上溢散而出,被那骷髅的两只眼窝酣畅吸入,灼灼闪光。
它就是那只被刘仙意外召唤出的,老山之上一个二拜老鬼,名为半丁,是个很“年长”的无籍野鬼。
半丁已经近千年没有这么得意满足过了,他人看不出,他可是清楚,眼前这位年轻人浑身散发的可是纯正的鬼道气息,笔下文字也都像是那数万里外的松枝洲万鬼之冢小酆都那口铭文九幽的井水中打捞而出,鬼气精纯,不类此洲所有,如果不是探查知他的年岁也就二十多,半丁当真要怀疑他是那小酆都哪位王殿后裔。
所以他才甘心为仆。
张晏察觉到腹中情况,微微一笑,刘仙真是一个妙人。
无法吃到真正的红烧肉,他便从书中网罗摘取了“肉”、“胾”,“脔”等字自己“煲”了一锅出来,还啧啧有味,边吃边点评瘦腻,感觉倒是有点像是对张晏说,此等珍馐,你只看得,却食不得。
别人的路,我得先走,才不坠下风。
妙哉妙哉,刘仙越来越得意,在无名书中大袖翩翩,手舞足蹈,像一只受惊了的锦鸡。
张晏停笔,招手唤来奶奶一早送来的丫环,让他收去书案,自己则不合礼制,从屋内搬出一张餐桌,看得名叫红甲的丫环脸色阴晴不定。
等红烧肉,烤羊,清蒸黄花鱼,酱卤大肠,猪手以及一坛老春酿上桌后,张晏腹部咕隆作响,他无奈一笑,原来是那只“锦鸡”,馋了食儿。
等张晏招手吩咐红甲也上桌同食,她就再也不能保持镇定,面色通红,呆立原地,额凝冷汗,有点不知所措。
反应过来的张晏也觉得有些唐突,一手捂住脑门,说只是开个玩笑,后悔吓坏了红甲妹妹。
张府世习武,丫环多男名。
打发了其他人,张晏与张宁相对而坐,兄弟两相对无言,先连干三杯。
好酒如好人,虽久略不变。
张宁是练武之人,自有豪气,经不得言语刺激,张晏三言两语,这小子便干了半坛。
席间他吐露心声,埋怨张晏一走半月余,于祖母是不孝,于他是不友,是与自己父亲赌气,还是真遇到什么事情?诗社,孟家,商家他都曾派人寻过,一个人凭空消失半个月,怎会没有家人惦记,说着说着,他便醉了,硬生生自己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门外走去。
出门之前,袖中掉了本书,是张家的祖传拳法,名为《熯天》。
张晏随手捡起来,感叹道,长大了,察觉到什么,他忽然转头往身后衣裳斜眼瞥去。然后摇摇头,脱去外衣递给红甲,嘱咐趁早清洗,然后再次肯定道,嗯,确实长大了。
绿鸭街就像围在老山脚下的一条带子,张府在这头,商府在另一头。
不过这条带子的背部,都是老山的一部分。
张晏的院子外是演武场,演武场再外面就是蔚林幽坳了。
天色昏暗以后,张晏去后宅看望奶奶一趟,又知悉了不少八卦,然后就返回自己的院子,准备再研究研究怎么在当前实力下,最大程度报复一下商家那些家伙。
家里是指望不上了,记忆里对张青的印象来言,张晏只要没死,还敢跑到他面前言委屈,估计迎面而来的不是一通辱骂,便是一脚家法,要知道,一个三层武者的一脚,即使只发挥三两成实力,也够他在床上躺上两个月。
何必自寻烦恼,奶奶毕竟是妇道人家,即使她拧着张青耳朵咒骂埋怨一番,也无济于事,在教育张晏这件事上,张青好像从无顾及过老母,其他事又百依百顺。
张晏心疼奶奶对自己的心疼。
另一个世界,他有过同样的奶奶。
桌面上骨剑忽然自己滚动翻了个身。
张晏伸出手掌,凝聚体内被天道赋予文力的大小文字于指尖,文字光影在他手掌若隐若现,飘乎欲出,凭借文力与那鬼物产生难以言说的联系后,张晏获取了一个信息。
老鬼半丁告知,有人翻墙进了张晏的院子。
张晏推开房门,庭院中确实站了一个人,他微微讶异,商红鲤红衣破碎所剩无几,所露肌肤皮开肉绽,一个个大小伤痕如蔷薇绽放在白雪上。
她头发散乱,虽然遍体鳞伤,衣衫不整,但看起来还是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月光映照下,楚楚可怜。
她就站在那里,双目不移盯着张晏,眼神有些凄然,又有些羞恨埋怨。
张晏无奈,就和自己欠了对方情债似的,难道忘了几天之前亲手刨腹取书的事情了?难道你没杀我,我就要感恩于你?还有脸来我这边搞氛围,真当我还是以前那个以爱之名至死无悔的憨瓜?
他伸出手,做出“请”的手势,“来者是客,进屋说吧。”
孤男寡女,轻车熟路,她以前造访破多。
或许失血过多,灯光下,她脸色更加苍白。张晏并没有因此打扰丫环红甲,让其给商红鲤烧水备新衣。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狠心,惨然一笑道:“看到我这般模样…”
张晏出声打断,“甚是欣慰。”
随即他开门见山毫不留情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在商家失了势,那个白胡子老头并没有给你成长的机会,因为有了我那本先天得气书,他更加有了依仗,然而为了这个所谓的“依仗”不被你左右,他只能卸磨杀驴,即使这些年你在商家崛起中功不可没,甚至说居功甚伟,即使你有望成为商家的下一个三境。
张晏话锋一转,附身低头,眼神冰冷看着商红鲤道:“可是,你终究不是他的血脉,你是你爹商崧河边捡来的孩子,所以你注定是棋子。”
言外之意,我再废物,仍旧有家。
张晏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丽人新伤至,旧疤犹未消,怜悯这种情绪,太泛滥不好,“你若是来求我庇护的话,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明日我会亲自送你回商府,哪怕给老爷子换一副《张迁碑贴》拓本,也是赚的,还有,别言你的姿色,我已不是我。”
商红鲤双眼湿润朦胧,双手抓紧片布衣角,手指微动。
张晏打开一把坠双玉螭虎的山水图折扇,轻轻摇动,清风拂面,他微笑道,“我劝你不要再试图想伤害我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是我家,我的家人不会允许。”
门外,一袭黑衣的张宁正死死盯着那个女人,满身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