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讲故事的人(01)

那一年暑假刚刚来临之际,赵胜远家安上了空调。那会儿空调还算罕见,因为他爸爸做生意挣了些钱,家里才添了这台电器。

住在隔壁的许诺家却从没碰上此等好运气,自她懂事以来,在她眼前晃悠的便只有那三把咯吱作响的大风扇,硕大的扇片锈迹斑斑,在大热天里,这些老古董制造出来的风全是夹带了温度的。

赵胜远十分讲义气,说空调好用着呢,让她过去凉快凉快。

“瞧你嘚瑟的。”许诺笑骂着上他家去看电视。

那天过后,她开始嫌弃家里的老古董,一到晚上就雷打不动地往赵胜远家跑。

有一晚过去,那边赵胜远家才刚开饭,一家四口围着一张四方的小红木桌,刚好坐满。

赵妈说今晚熬的是椰子鸡浓汤,叫她过去喝一碗。许诺忙摆摆手。

赵妈又让她自己冲茶喝。她很欢迎许诺去他们家玩,因为许诺是个闲不住的小姑娘,总是在无意间帮了她很多小忙,有时候帮他们家的大黄狗洗澡,有时候把沙发上的报纸叠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把茶几擦得一尘不染。

反而是赵奶奶,倒不怎么待见她。她嫌许诺太不务正业,来找胜远从来不谈学习,不是看电视就是下棋,怕迟早要玩物丧志。

赵爸弱弱地提醒道:“妈,人家小诺中考的分数可比胜远高一大截呢。”

赵奶奶那布满皱纹的面孔顿时拉下来,胸有成竹地说:“远儿可不见得比小诺笨呐,他那落下的成绩迟早会赶上来的……你们就等着瞧吧,我有的是办法。”

赵胜远一口饭还没嚼仔细,猛地咽下去,呛得自己咳嗽不止、脸红脖子粗的。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赵胜远的时候,许诺发现他家来了个陌生的大哥哥。他坐在赵胜远的床上,一页一页地翻他以前的作业本,片刻,摇头叹息道:“你小子,就爱浑水摸鱼。”

样子很年轻,看起来并不像是家教老师。

许诺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壮起胆子打断他们的谈话,叫了声:“赵胜远。”

赵胜远得救似的起身向她跑过来,半推半哄地请她进去见见这位面生的来客。才知这是赵胜远的堂哥赵鸿儒,专门来帮他补习的。

赵胜远油嘴滑舌地说:“我三哥学习成绩可好了,过完这个暑假,他就要上大一了!”

赵鸿儒并不买账,第一时间竖起为人师的威严来:“胜远,这是你同学?”

“是啊,她叫许诺,就住我们隔壁的!”

“嗯,许诺,欢迎你来,不过你能出去客厅坐吗,我们要开始补习了。”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更像是发号施令,而非征询她的意见。

出于恶作剧的心理,许诺说:“我不走,我想看你们补习。”

“那你不准说话。”

或许是缺乏做家教的经验,这第一次的补习并没有赵鸿儒预想中的顺利,几次对着胜远茫然的眼神,他心里生出几分羞愧来,阴白自己前后讲得实在是毫无逻辑可言。

许诺在一旁观看,当真一句话也不讲,等到补习结束,已经九点整。

赵鸿儒背上他的藏青色书包走了。

许诺打个哈欠说:“赵胜远,你真可怜。”

赵胜远将食指放到唇边嘘一声道:“你小声点,被我奶奶听到,她又要不高兴了。”

“胆小鬼。”

“你才是!”

“那你堂哥阴晚还来吗?”

“这还用说。”

“真没意思,那我可不来了。”

“别啊,你不来,我找谁下棋去?”赵胜远一着急,喉咙叫唾沫给呛到了,捂着嘴巴使劲儿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他奶奶。

“嗤,来了你又没空……不过你堂哥真的会教书吗,我看他讲得不怎么样诶。”

隔天晚上,许诺没去找赵胜远了,就待在家里帮妈妈做手工。她们做的这种手工主要是靠人力将表链串在一起,有点费力气,不过操作很简单,人人一学就会,因此,附近这一带闲在家里的妇女和小孩都是靠做这种活儿来挣零碎钱的。

许诺白天哪也不去,跟着妈妈在家里串表链,今晚难得不出门,也留下来干活,妈妈简直求之不得,逮着机会对她唠叨一番,让她以后不要老往赵胜远家跑,传出去影响不好。

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时分,赵胜远端了一盘开心果来敲门,说是家里客人带来的,他爸爸派他送点过来。

给他开门的正是许诺,赵胜远见是她,问她这几天怎么不去找他了。

许诺掰开一颗果仁吃起来,随口说:“之前不是说过了嘛,去了你也没空,就不去了。”

“谁说没空,我们以后提前学习,八点半就准时下课的。”

“有空我也不去,你堂哥凶得要命,跟老虎没什么两样。”

赵胜远笑了,“怎么会,我三哥昨晚问起你,还说你看起来挺机灵,很乐意你来旁听呢。”

赵鸿儒确实有这么说过,不过赵胜远自行省掉了一部分细节,那是昨晚检查作业时,胜远无意间提起许诺说他堂哥课讲得不怎么样,在那之后,赵鸿儒才提出让她来旁听的。

许诺料想赵胜远这家伙当然是巴望着她去的,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赵鸿儒批评他就不能太使劲了,起码得给他留一点面子。不过她暂时忽略掉赵胜远的小滑头,隔天晚上又开始去找他了。

这晚,赵鸿儒讲的是欧阳修的《采桑子》,他抑扬顿挫地朗读一遍,然后让胜远解释这首词的大意。

胜远嗫嚅了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

赵鸿儒并不责怪,只铺好一张白纸,台灯下,写下这样两行字:“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字体苍劲有力,并且俊逸工整。

他讲了词的大意,并挑出其中的“空水”和“疑”仔细讲解一番,过了一会,八点半到了,课也讲得差不多了。

赵鸿儒问许诺:“许诺,你说我今天讲得怎么样?”

许诺没有作答,而是学着赵胜远的叫法,反问他:“三哥,我以后也来听课,行吗?”

“当然了!”赵鸿儒颇有成就感地笑起来,一对浓而黑的剑眉微微舒展。

坐在一旁的赵胜远突然执起许诺那包着创可贴的中指问:“你手怎么受伤了?”

“没受伤,只是做手工给磨破皮了。”

她的手一点都不像是十几岁少女的手,没有包创可贴的其它手指也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

赵胜远口没遮拦地说:“很丑诶,你看我的,比你滑嫩多了。”

赵鸿儒适时地出来打圆场:“还滑嫩呢,你一男的,好意思说!”

回家后,许诺心里余怒未消。这是她第一次生赵胜远的气,也可能是生她自己的气——这双粗糙的手,使她作为女孩子的颜面尽失了。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的某一天,赵胜远鬼鬼祟祟地塞一瓶东西给她,嬉皮笑脸道:“这个给你的,你就别生气了。”

许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瓶娥罗纳英。

赵胜远摆出一副自吹自擂的架势:“拿好了啊,这可是我家里亲戚从香港带来的。”那时候,任何东西,只要说是从香港来的,就身价百倍。

许诺知道他又拿假货来哄骗她,她15岁生日那年,他送她一个电子手表,也说是亲戚带来的香港货,后来在学校门口那摆地摊的发现一大堆同款,八块五一个。她追着揍了他一顿。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揭穿他,反而有点感动于他难得的好记性。此后每天睡前,她都用这“好东西”搽手。虽是冒牌货,效果还是顶好的。。

因许诺的基础比赵胜远好,也比较自觉,赵鸿儒对她的要求相对松一些,课后没给她留作业,也没有硬性要求她做笔记。两个星期下来,许诺新买的三本草稿纸却都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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