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考验。”凯瑞本回答。然后他看到阿芙拉的神色发生了改变,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似乎对自己想到的东西不是那么相信,但她的情绪确实突然诡异的平静了下来——但凯瑞本反而提起了警惕,如果其他人未必能够发觉,但安格瑞斯与苏纶的宠爱让他拥有着无以伦比的感官与敏锐的思维——周遭的空气就如同被微风掠过的湖面那样泛起了轻微的涟漪,即便不在夜间开放的花儿也摇曳着展开了身体,馥郁的芬芳环绕着他们,从银色的月光无法照拂到的黑暗之处,鸟儿轻柔悦耳的鸣叫婉转的犹如羽毛轻轻拂过耳边……精灵举起一只手,锐利的目光一如利箭那样投向阿芙拉,他并非没有办法挣脱,但那样,显然对这个力量还不够熟悉的阿芙拉会遭到严重的创伤。
阿芙拉只是将精灵拉入到自己的领域——每个神祗都有着属于他的领域,与半神或是强大的法师所有的半位面不同,神祗的领域几乎就是他们的不败之地,他们可以随意地制定领域中的任何规则,但阿芙拉的领域还太幼嫩了,幼嫩到就连凯瑞本也有可能挣脱——并不是凯瑞本有那样强大,而是因为领域本身就有着无数疏漏与错误,就像是一个基座不稳的城堡,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崩塌倒地。凯瑞本觉得自己真应该好好和克瑞玛尔谈谈有关于教育的问题,难道阿芙拉不知道她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克瑞玛尔会是这个位面最伤心的人吗?
但他同样也能够品味到些许阿芙拉的郑重,毫无疑问,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在这个领域之中,即便是阴谋之神希瑞克的化身也未必能够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有什么时候,能够比黑发龙裔是个赎罪巫妖更不能为人所知呢?
“您察觉到了异样的地方,”阿芙拉重复道:“但您什么也不说,也不问,但发自内心地说,您是真的认为这是必须由他自己度过的试炼吗?”她看向精灵,带着嘲讽的微笑:“不,或许应该真正地探查一下内心的是您,密林之王,虽然我觉得比起您的父亲,您并不能做到名至实归——您甚至无法承受得起可能的失望……您拒绝面对一个不同的克瑞玛尔……您恐惧着自己会无法接受他——因为您的懦弱,或是虚伪……”
“我不想打断你,”凯瑞本平静地说道:“但阿芙拉,我想你对我似乎有着一些误解。”
“您或许一直在担忧着,”阿芙拉继续说道:“如果您真的提出了那个问题,我的监护人就会表露出您无法容忍的那一面,您很清楚,自从恶魔与魔鬼诞生之后,与他们做交易,并且能够在两者的血战中坚持了近五十年的人,能够保持灵魂与思想不被扭曲的……我都不必用几乎,精灵,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她深深地注视着凯瑞本:“没有。”
“您注意到了他的茫然和错乱,”阿芙拉接着说道:“但您并不想去干涉,您就像是在收拾一条尝过血肉的幼狼——您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它身上的血迹,它折断的牙,它污浊的眼睛——您只是给他戴上项圈,用绳索把它拉到您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去,因为您或许是有点喜爱它的,所以您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曾经的罪恶。”
“能够成为赎罪巫妖就已经证明了他是能够被拯救的。”凯瑞本忍不住说。
“然后呢?”阿芙拉:“您给他带来了这个任务,一个艰难但可以获得丰厚回报的机会,从邪恶的神祗中拯救无辜的人类,对吧,”少女问:“您知道一个赎罪巫妖如果真的能够赎罪成功,他会迎来什么?”
凯瑞本沉默了片刻:“一个被救赎的机会。”
“说清楚点,精灵。”
“他会作为一个无罪的凡人死去。”
阿芙拉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嗤笑。
“这就是命运,”凯瑞本说:“它所赐予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标有价格的。”
“但那样不公平。”阿芙拉说。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凯瑞本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要成为一个巫妖,除了难以计数的金币,施法材料之外,还有的就是生者的血肉,灵魂……而这个数量,有时候可以让一整个村庄彻底地湮没——而这些,只是为了让一个邪恶之人以扭曲畸形的状态继续存在下去……他曾经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行,阿芙拉,能够赎还这份巨大的债务,能够如同一个凡人那样平静地死去,已经是命运与诸神的恩赐了。”
“那么您觉得呢?”阿芙拉没有一丝凯瑞本以为会有的恼怒与不甘:“您和我的监护人,克瑞玛尔是在五十多年前,在碧岬堤堡第一次见到的,告诉我,凯瑞本,您觉得他是一个邪恶的人吗?”
“不。”这是凯瑞本可以肯定的事情,不但是他,还有经验丰富,见过的人几乎和见过的鱼一样多的考伯特船长,还有曾经周游在外了整个青年与壮年时期的阿尔瓦法师,都没有在克瑞玛尔的身上发觉有什么让他们不安的地方,哪怕他显露出的一些地方表明他可以能是个龙裔……直至如今,凯瑞本仍然不觉得克瑞玛尔会是一个天生邪恶的人,他或许只是被诱导与欺骗了,毕竟他曾经遭遇到那样可怕而又悲惨的事情,只是属于他的罪孽,是精灵不能,也不会去洗清的,他能够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帮助克瑞玛尔赎清自己的罪孽,而后得到一个平静而温柔的死亡之吻。
“如果他是一个无辜者呢?”阿芙拉问。
“阿芙拉,”精灵啼笑皆非地解释道:“所有的前提就是他曾经是个不死者,如果他不是巫妖,那么是绝对不会成为一个赎罪巫妖的。”
“但他确实不是啊。”阿芙拉说,同时紧盯着精灵的眼睛,她知道精灵并不相信自己,但她所要做的也就是强行撕开精灵为了避免伤害到自己而设立的屏障,这道屏障并不坚固,甚至早已摇摇欲坠,“一个巫妖要怎么成为赎罪巫妖呢,”她重复着文卷上的描述:“他必须不出自任何自私的理由做出一个无私的行为,简单点说,哪怕一个巫妖知道了应该如何成为赎罪巫妖,他为此做出的一切行为,仍然都会被判定为出于本身的私欲——因为他就是为了成为赎罪巫妖而去做出那些行为的。”她做了一个手势:“也就是说,他的善行需要在他无心为之的情况下发生,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赎罪巫妖。”
“这个条件被很多人嘲笑过,因为根本不可能。”阿芙拉说道:“因为能够成为一个巫妖的人,他就不可能做出无私的举动,一个处于邪恶守序阵营的法师,就注定了他永远不会在不做思考的情况下做出单纯有利于他人的行为——但我的监护人就做到了,您想过为什么吗?您也许想过,但您大概没有深刻地思考下去,因为您是个精灵,注定了与不死者是不折不扣的死敌,但您喜爱我的监护人,您希望能够维持现状,哪怕那个现状堪称模糊。”
凯瑞本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听到一个秘密,他原本可以于所有人之前发现的秘密,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蒙住了耳朵,在他的父亲,曾经的密林之王英格威意味深长地允许了他带着克瑞玛尔进入万维林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充满了欣喜之情,却没有想要进一步探查其中的原因,或许正如阿芙拉所说,他确实是个懦弱又虚伪的家伙,他无法面对克瑞玛尔所可能有的黑暗的一面,想到克瑞玛尔表露出的一切都可能是谎言与假象的时候,他的心脏就痛的就像是被撕裂。
“请告诉我,”精灵艰难地说:“我在听。”
“他一直就在骗你——”阿芙拉说,在看到精灵做好了准备但仍然流露出痛苦之色的碧蓝色眼睛时,她大笑了起来:“当然,这不可能,或者说,你的克瑞玛尔没有。”
“什么意思?”精灵准确地抓住了关键词:“我的?”
“你的,还有我爱的那个。”说到那个人,阿芙拉的语气都变得温柔和缓起来:“您应该猜到的,另一个灵魂,一个无辜的,纯洁的,对这个世间与人类充满了温柔与爱的灵魂。”
凯瑞本无法相信,但如果真的如阿芙拉所说,那么之前一些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
“这具躯体中的另一个灵魂,”阿芙拉说:“来自于另一个位面,他的记忆都已经破碎了,但他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凯瑞本看向阿芙拉。
“一个,有点迟钝的笨蛋吧,”阿芙拉说:“我知道的并不多,但已经足够了——他来自于一个,嗯,一个没有魔法,没有巨龙,也没有神祗的位面,那个位面极其和平,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任何大规模的战争,虽然那里只有平凡的人类,但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头脑与双手同样缔造了我们的大陆所无法企及的文明——他就是这些人类中的一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来到这里,以及与一个巫妖共享一个躯体的,但他……”阿芙拉斟酌了一下词语:“我是说,他的灵魂没有改变,您明白吗?”
凯瑞本点了点头,所以他,正确的说,那具原本属于巫妖的躯体才会重新被注入新的生机,而克瑞玛尔能够交替作为术士与法师出现,也因为他原本就是由两个灵魂合成的——有关于术士与法师的区别,还有灵魂与魔法之间的联系,早有人详细地研究过。事实上,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看看那些不死者施法者,即便他们没有了做出施法手势的手指,没有了吟唱咒语的舌头,但他们仍然可以施放法术,也就是说,魔法并不完全依仗躯体。但如果另一个灵魂来自于另一个位面,如果巫妖不想让他在“轮值”的时候让这具躯体灰飞烟灭,那么就必须让他也成为一个施法者,成为一个法师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的辛苦学习,但术士则完全不必,依靠血脉中的力量施法的术士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能操控火焰和流水,但他能够成为一个心灵术士可能也出乎了那个巫妖的意料之外。
精灵或许不知道,他的眼睛中已经微微有了些笑意,他还记得克瑞玛尔曾经是那样的笨拙,在灰岭,每一次作战指导都会让他痛苦上很久,但他确实是个好学生——这几乎让他忽略了阿芙拉之后的话。
“那么,”阿芙拉说,她的眼睛在昏沉的光线在闪闪发亮:“凯瑞本,您还觉得您的做法是公平的吗?”她打开自己的手指:“他没有任何过错,也不享受罪行带来的快乐,更加厌恶无谓的死亡与牺牲,他甚至在自己都需要面对阴谋与刺杀的时候拯救了数以万计的人类,但他得到了些什么呢?猜忌,忽视,以及无可避免的死亡,是啊,对于一个万恶的巫妖来说,死亡是个褒奖,但对于一个善良的凡人来说呢,自从来到这个位面,他所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止的战斗,而战斗终于得以平息的一天,他连看一眼终于得以平和的世间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迎来死亡,为什么?就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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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妖在识海中悬浮着,注视着愈发轮廓鲜明,还有了点颜色的灵魂,他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对方的灵魂终于开始稳固起来,相对的,成为了千万块碎片的记忆也在不断地融合,这表明对方所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在另一个位面所受到的教育与规范正在纠正它曾经被巫妖扭曲的灵魂。
在他们摆脱了混沌海,又离开了瑟里斯人的禅寺之后,巫妖没费什么力气就教会了它如何在危险的地方用杀戮来保证这个躯体的完整——那个时候,这个灵魂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虽然还保持着那种莫名其妙的天真,但至少在应对敌人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和迟疑。
但随着它的灵魂逐渐凝实,那些早该被遗忘的东西又开始滋扰起他的同居人,这也是为什么,在去往无底深渊之前,另一个灵魂要求他们的导师埃戴尔那予以帮助的原因——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没有人能够比巫妖更懂得导师的疯癫,他给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毒的。
但要在五十年后回到他们的位面,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它让埃戴尔那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