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杜老兄的说法,身体是提前自由了,但精神还被关在报社里,不管是光着屁股洗澡还是穿着裤衩儿睡觉,脑子里还是报社那点事儿。起初好几次睡眼惺忪穿衣服下楼,出楼门一过风儿又往回走,想起来自己已经啥事儿没有了。
有一天杜老兄躺在客厅长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一桩谋杀案突然让他想起一个细节。
磕子在半路上写稿的时候杜老兄接的那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号码是杜老兄的领导提供的,并暗示如果电话里说不通就让杜老兄的领导找杜老兄谈。然后呢?杜老兄的那个肥胖症领导紧接着就住院了,直接导致这篇稿件经由杜老兄签发一路绿灯见诸报端。再往后大面瓜申请记过最后落了个警告,而杜老兄则被迫早退。杜老兄想这一切真就那么顺理成章么?
这一想又把杜老兄的思绪勾回到干部选拔那年。他想假如那年的结果是正好相反的,假如他成了大面瓜的顶头上司,他问自己,他能容得下这么个面瓜手下么?他想了想回答自己说不容,一天都不容,水火不容。杜老兄又一想,为什么他的顶头上司容了他好几年,这到底是容啊还是等呢?quya.org 熊猫小说网
人家当天怎么知道大面瓜的电话这杜老兄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杜老兄感兴趣的是接到电话后大面瓜是怎么想的。杜老兄盯着一桩谋杀案开始替大面瓜复盘。
大面瓜把麻雷子的电话号码透露出去属于他的一贯作风。大面瓜清楚电话对面儿的来头儿,做不到一口回绝,所以要把这件麻烦事推出去。当然他也明白,把麻烦推给分管的麻雷子等于推给了麻烦制造者。最终这篇本身就是麻雷子一手策划的大稿儿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大面瓜手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麻烦。首先,在他手里流出这样的稿件是他从业生涯中无法想象的,同时,如果他最终亲手毙掉这个稿件,那么未经正常操作造成漏报,这样的事故他作为责任人也是承受不起的。
有没有这样的解决方法,对麻雷子来讲稿子是发出去了,而对他大面瓜来讲又视同于没发,虽然注定要被导火索烫伤一只手,但却可以提前两年清除一颗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有没有这样高超的方法?
杜老兄的这些心理分析我认为还算合乎逻辑,但接下来杜老兄在脑海里看到的情景我认为是极有可能对大面瓜造成人格侮辱的主观臆测。他看见大面瓜开始调动自己的血压,然后把门外的秘书叫进来,在交代工作过程中一头扎在整栋楼里最显赫的台面儿上。
杜老兄一骨碌从沙发里爬出来,光着脚跑进自己的卧室兼书房,从打印机里抽出几张A4纸开始奋笔疾书,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记得您说过,裁判如果掏出红牌儿……”
“当然当然。你放心老弟,我没给自己争什么,我知道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小学是红小兵,中学是红卫兵,让我那个年代的人写点反动的我还真不会。我只是想让有关方面明白,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大隐,他爱在哪儿隐在哪儿隐,就是别在新闻单位,不行!”
“那有什么反馈吗?”
“我干新闻的我知道,一般人反映个事儿没那么容易,反正得空儿就写,写完了就寄,我不愿意闲着。”
“您怎么不试试新媒体?”
“我是白纸黑字儿干报纸的,你少跟我提什么新媒体!一堆垃圾不说还满篇错别字,你到我那儿干几天试试,他妈罚死你!你看看你们,点俩菜就拍个片儿,喝杯假意大利咖啡也拍个片儿,他妈掏手机比掏**还溜索,掏完了还舔着脸让别人看。还让我试试新媒体?!”
“那就这么一直写呀?”
“现在不写了。有一天我正写呢,我那个老婆去学校开什么退休教师会回来,把我以前写的全甩我桌上了。然后就成现在这样儿了,不让出门儿不说,天天跟我就两句话,要不然就问我你别说话行不行,要不然就嘱咐我你别说话了。”
听到这儿,连我这么个平和的老伙计都没忍住嘟囔了一句真够操行的,杜老兄非说我骂他老婆了,我跟杜老兄也解释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把信寄给谁了。
最后杜老兄还是原谅了我,说都结束了,现在他就剩下这台摩托车了,“老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妙峰山么?我就喜欢这些个弯儿,过一个弯儿,就是一次峰回路转,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都来不及想。哎你说你一俗人竟然能起出弯道这么个名字,看着直,实际是真弯,这可是个大手笔啊!你说你是怎么蒙出来的老弟?”我说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杜老兄说他就知道不是,要是的话他就把今天这一屋子客人的咖啡全请了。我心说您可别,要请不如我请,反正都是收不到钱。
“弯道,好!顺势而为。干活时候不懂,懂也做不到。一开上摩托立马儿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呢?就是见弯儿直着开准掉沟里,掉下去人就没了,人没了就生无可恋了。我最讨厌活着的人说生无可恋,丫就不配活着。老弟今儿我还把话撂这儿,谁也别动我这摩托,我就这么一个可恋的了,谁动……”杜老兄边说边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等脸再朝着我的时候表情和剩下的话就僵在那儿了。我也往外面瞅了一眼,看见一辆轿车在笨拙地入位,然后语文老师急匆匆地下车往咖啡馆儿里赶。
杜老兄一眼大一眼小地斜楞我和桌上我的手机,我知道我偷偷发的那条短信瞒不过这个老职业病。杜老兄用鼻子笑了一声,“蒲志高,你这个叛徒!”左右开弓朝我甩了两下,我捂住胸口就手儿给双枪老太婆鞠了一躬。
语文老师站到了杜老兄身后,杜老兄问我你们妙峰山这条路怎么这么窄,我那第二回见的老嫂子问杜老兄你不说话行不行,站起来,跟我上车。杜老兄回答恕不奉陪,我还得……然后我和杜老兄一起隔着玻璃看着马路对面儿,西服笔挺的公子强哥正在地娴熟地指挥给他开豪车的花臂小弟与货拉拉司机把杜老兄的摩托顺进面包车。
这老两口儿走的时候我没出去送,当时一个漂亮女孩儿靠在门框上扭着上衣和裙子刚好盖不住的那段小胖腰身冲着手机屏幕耳语,杜老兄走到女孩儿身后给了句让列宁同志先过去,当即被语文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女孩以前见过杜老兄,一会儿走过来问我那个瘦老头儿刚才说的又是老电影吧,我一时还真忘了那是列宁在十月,还是在1917、1918了,想着下回杜老兄来时忍受住羞辱向他请教一下。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杜老兄,他的故事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有两点需要说明一下,一是忘了后来听谁说的,说杜老兄的病症是属于被执法部门禁止骑行那类,我听了直后怕。还有就是大面瓜这个外号不是杜老兄给起的,这个确实是我的手笔。原因也很简单,杜老兄的顶头上司我也是忘了听谁说的,说人家还在任上。麻雷子在杜老兄那个圈儿里至今仍有这么一号,他可以口无遮拦爱谁谁,到我这儿就必须虚拟一个大面瓜来避免对号入座,而且杜老兄给人家起的外号是带脏字儿的,更难听。就说到这儿,再说真猜出来了。
行了各位,您要能看见这个足本的故事就应该知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力要求我这个外行过度地鼓起我那生来就不具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