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姣定了定神,倒回去一看,前面那些评论果然是用机器刷出来的,再往下翻几页,就能看到正常的评论了。
【靠,吓我一跳!】
【机器刷评是上不了热门的,老哥。】
【这人干嘛的?为什么这么恨生物科技?】
【什么叫为什么这么恨生物科技???恨生物科技还需要理由吗???现在失业率那么高,不就是生物科技造成的吗???没有生物科技,你还能在岗位上干十年,因为生物科技,你不到30岁就会被优化,这他妈还是在全球平均寿命100岁的情况下!”
【别生气,可能他全家都是无业游民吧。】
……
再往下翻,就是网友的互相辱骂了。
因为失业率前所未有的高,每天都有因精神失常而被解雇的公司员工。人们的压力大得惊人,网上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争执。
社交平台鼓励人们在网上互相谩骂,既是为了流量,也是为了社会的稳定——在网上宣泄戾气,总比在现实中宣泄戾气好,不是吗?
忽然,周姣的视线锁定在某条评论上:
【你是生物科技的员工?】
她微微蹙眉,点击这条评论的头像,却弹出一个对话框——“该用户为匿名状态”。
这也是社交平台鼓励人们互相攻击的手段之一——允许用户匿名。
在匿名效应下,人的情绪会极端化,攻击欲会大幅度提高,冷漠、偏激、非黑即白的言论也会变多,很轻易就能争吵起来。
撇开这人的匿名不谈,“生物科技什么时候倒闭”的账号主人的确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员工。
仔细观察他的言论,可以提炼出以下几个关键词:
“周围全是一群怪物”、“为什么只有我知道”、“真面目”、“那人”、“我每天都怕死了”。
“周围全是一群怪物”——说明他经常接触生物科技的员工。
“为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实验室的核心成员,接触到了低级员工不能接触到的核心机密。
“真面目”——这是一个带有揭秘性质的词语,只有前后语义出现反转时,才会出现,例如:“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的真面目这么恶心”。
在此之前,账号主人可能一直以为,他参与的实验是有利于人类发展的,却在实验过程中发现了颠覆世界观的恐怖真相。
所以,他才会如此激动地质问道,“为什么只有我知道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那人”——他用“那人”,而不是“那东西”,也不是“他们”,说明账号主人清楚地知道,是谁提出的这个计划。
“那人”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掌权人,也有可能是某个野心十足的科学家。
“我每天都怕死了”——结合“周围全是一群怪物”这一句子,更加确定了账号主人生物科技员工的身份。
虽然大致猜出了账号主人的身份,周姣的眉毛却没有松开。
因为账号主人……很有可能已经遇害。
周姣对账号主人没什么感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惋惜,毕竟他不顾后果召唤怪物的行为,差点害死了她。
但他跟江涟的来历有关。
失去账号主人这一环……她想把江涟送回老家的计划,估计要困难很多。
周姣心念电转,问题太多,线索又太少,她的太阳穴不由隐隐作痛,决定先将一切疑问按下不表,找个地儿睡一觉再说。
幸好,江涟只是看上去比较难搞,实际上非常好糊弄。
她问他能不能住廉价旅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可以筑巢。”
周姣:“……哪儿能让您亲自动手,还是住廉价旅馆吧。”
也只能住廉价旅馆。她的信用芯片被冻结了,这个世道只有廉价旅馆还在收现金和抵押物——是的,联邦政府早已禁止现金交易。
周姣用身上的微型手-枪做抵押,开了一间双人房——反正江涟在她身边,有没有这把枪都一样。
周姣又饿又困,再加上精神紧绷了一晚上,躺倒在双人房的床上,不到两秒钟就昏睡了过去,连江涟在干什么都没太注意。
她睡得很不好。
就像是在深海中缓缓下沉,光线逐渐变得昏滞,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一点地挤压她的四肢百骸。
她艰难地呼吸着,后背渗出惊恐的冷汗,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沉重的海水压成两张粘在一起的纸。
密不透风的压力之下,她梦见了死去很久的父母。
跟大多数屿城人不同,她的前半生很平静,很普通——从小到大,她甚至没碰见过几次帮派火并,不是平静普通是什么?
这座城市混乱而疯狂,公司如同一只巨大的机械蜘蛛,矗立在城市中央,向四周吐出罪恶的蛛丝。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在棺材房里哭到背气过去,每天都有人因兴奋剂过量而猝死,每天都有人因过于招摇身上的“高科技”,而被拐卖到地下诊所去。
五十年前,那群科幻作家仰望星空时,会想到他们万分憧憬的未来,是这个样子吗?
周姣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会死。
死得毫无预兆,就像是演奏到一半的钢琴曲戛然而止——他们死于一场爆炸。
一场完全意外的爆炸。
那天,他们去上班,乘坐地铁时,那节车厢毫无预料地爆炸了,就这样。
地铁公司给出的解释是,有一名自杀式袭击者在车厢中启动了恐怖组织研发的自爆程序。
二十多年来,周姣很少怀疑公司,也很少浏览网上的阴谋论,毕竟她从小到大受的是公司教育,身边人也大多是公司的员工。
她对公司并不忠诚,但也没有想过推翻公司的统治。
江涟的出现,使她猝不及防看清了公司的黑暗面。
他危险、恐怖、怪诞,却替她拨开了眼前的重重云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父母并不是死于自杀式袭击?
每天都有人因过度使用芯片而精神恍惚,你怎么确定那个自杀式袭击者不是“芯片疯子”呢?
无形中似乎有一只慈悲的手,替她一帧一帧地倒退画面,使她看见被隐瞒的真相——几秒钟后,地铁穿过隧道的风声锐响,她站在了那节即将爆炸的车厢上。
她看到父母眼中银光闪烁,正在用芯片处理公务,而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神情恍惚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头发油腻,一绺一绺地粘连在一起,似乎已经在地铁上住了很久。
因为地铁是24小时运行,这种人并不少见,他们往往是才被解雇的公司员工,刚从公司分配的公寓里搬出来,既找不到合适的寓所,也拉不下脸面去棚户区,干脆在地铁里住了下来。
周姣在医院里接诊过太多类似的病人,一眼看出男人正在经历兴奋剂戒断的症状,必须尽快注射镇静剂,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不然极有可能患上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
但男人的手上,显然没有镇静剂。
周围人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都在各忙各的——不争分夺秒的话,怎么从日益激烈的公司竞争中活下去?
周姣是整个车厢唯一走近他的人。
她看见男人深深埋着头,脸色白得隐隐发青,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一直在喃喃自语。
这一幕,不知是她大脑潜意识虚构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周姣更倾向于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股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正在带她回顾过去。
周姣低下头,想要听清男人在喃喃什么。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地铁又太嘈杂,她听得断断续续: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为什么要解雇我,为什么要停掉我的药……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
“药”,显然是兴奋剂。
男人应该是公司的高级员工,因为只有高级员工,公司才会针对他们的身体状况专门配“药”,还会给他们植入一种特制芯片,监控他们的心率血氧等数据。
表面上,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实际上则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们。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表情愈发疯癫错乱,声音也愈发喑哑怪异,半晌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车厢内所有人吼道: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也去死吧——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因芯片而发疯的事情并不少见,有几个人立刻反应过来,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靠近男人,试图安抚他过激的情绪。
其中,也包括周姣的父母。
她的父母一直是老好人形象,就连提前写好的遗嘱里,也不忘叮嘱她要当个好人,说他们什么都放心,唯独担心她会走上歪路,此刻自然一马当先接近男人。
但他们不知道,男人是某个垄断公司的高级员工。
高级员工会接受军事训练,就像周姣明明只是一个医生,却接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一样。
高级员工接触到的训练,要比她全面更多。
包括如何启动芯片中的自爆程序。
霎时间,虚幻的迷雾被拨开,所有线索被串连起来:她的父母并不是死于自杀式袭击,而是一个被解雇的高级员工在精神错乱之下启动的自爆程序。
只见男人眼中红光闪烁,周姣站在旁边,完全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遽然四分五裂,迸发出狰狞扭曲的火光——轰!
——轰!
整节车厢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炸毁,车窗哗然碎裂,时间在一刹那静止,成千上万块玻璃碎片飘浮在半空中。
浓烟、火光、血肉、黑暗的隧道,以及十多双愕然抬起的眼睛,给这场事故画上了冷漠的休止符。
很快,事故现场灰飞烟灭,重组成正在进行的新闻发布现场。
地铁公司的发言人身穿纯黑西装,走上讲台,面对如饥似渴的媒体。
他面色平静,对此次事故深表痛心,把一切过错推到了恐怖组织的身上。
“我们会努力配合联邦政府的调查,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力将此类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
电视台的转播到此结束,新闻发布会却仍在进行。
场下的媒体大多来自其他垄断公司,提问毫无顾忌。
“有消息来源说,那并不是自杀式恐怖分子,而是某个公司的高级员工,您怎么看?”
发言人冷静地答道:“公司的员工都是社会的精英,毕业于国际顶尖学府,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极高的道德要求,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自杀式袭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遇害者的家属?”
“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人道主义慰问。”
……
一片有序的提问中,突然响起一个尖利而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安检没有检测出他身上的自爆程序?生物科技的ceo来屿城时,我们连瓶水都不能带上地铁……还说他不是公司员工,你们只会给公司员工开后门!”
发言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冷淡地一挥手,把这名记者“请”了出去。
提问还继续,但有了前一个记者的下场,接下来的提问都温和了不少。
大家心知肚明,即使有后台,有一些红线也是不能踩的。
……原来是这样,周姣想。
可是,知道了父母的死因,又能怎样呢?
自爆的人已经死了。
归根结底,不还是一场意外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你知道,这不是意外。
公司明知道芯片过度使用会致人精神错乱,却仍然大力推广,且要求旗下每一个员工都植入一定数量的芯片。
公司明知道员工在精神错乱之下,很有可能启动自爆程序,却仍然允许他们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地铁公司能说什么呢?
虽然他们拿的是政府合同,但那些合同是谁交到他们手上的,人们都心知肚明。
周姣的头更痛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笨,二十多年来,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只机械蜘蛛正顺着罪恶的蛛丝,向她逼近,随时会将她吞入腹中。
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跟面对江涟时完全不一样。
人类在面对海啸等自然灾害时,虽然也会感到无力,但更多的是想怎么自救——江涟就是一场海啸,带着压倒性的恐怖力量,骤然颠覆了她的生活。
她不会因江涟而感到绝望和无力,因为她知道,海啸总有结束的那一刻。
但没人知道,公司的统治,什么时候结束。
一时间,那种在深海中逐渐下沉的感觉更加强烈。
周姣有些喘不上气。
她昏昏沉沉地想:“为什么我要面对那么多?江涟,公司……我真的应付得过来吗?”
她应付不过来。
直到现在,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江涟的手中活下去。
下沉还在继续。
巨大的压力挤得她的骨骼嘎嘎发响。
——要不就这样吧。
放弃抵抗,抛弃一切。
什么公司什么芯片什么怪物统统见鬼去吧,顺着海水往下沉,直到深海的压强和重量将她挤压成一团血雾。
到那时,她就解脱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身上突然传来一道湿冷沉重的力量,有什么紧紧箍在她的腰上,将她从无止境的下坠中猛地拽了出去。
刹那间,天光猝然落下,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昏暗的荧光灯,印满小广告的墙壁,阴霾的光线从满是灰尘的百叶窗中渗漏下来,投射到她的眼皮上。
周姣想起来了,这是她上午用一把枪租的廉价旅馆。
与此同时,腰上的力量继续加重,带着浓浓的不悦。
周姣转头看去,随即眼角微微抽搐,连梦中的丧劲儿都消了不少。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她开的房,不是她买的房,睡一晚就要退回去的那种?
除了她刚刚看到的地方,整个屋子挤满了狰狞恐怖的紫黑色触足,连墙角、门缝、床底都有触足紧密贴合,一眼望去全是一伸一缩的肉质薄膜,如同噩梦中怪物的巢穴。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触足明明没有眼睛,她却感到了强烈的被注视感。
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死盯着她,随时准备覆盖上来,争抢她呼出的气息。
周姣:“……”
她真想再睡过去。
江涟不喜欢她看那些触足。
他伸出两根手指,钳制住她的下巴,转过她的头,冷冷地说:
“你刚才变得很难闻。”
说着,他用指关节强行顶开她的齿列,把头凑过去嗅了嗅,似乎在确定那股气味消失没有,眼中仍带着一丝森冷的不悦:“再有下次,我会……”
他本想说,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可他每次想杀了她,都会被她用各种古怪的方式躲过去。
……一时间竟有些卡壳。
周姣没有在意他阴冷扭曲的脸色,反正她没有感到杀意,才懒得管他的脸色为什么难看。
她只在意一点:“是您把我叫醒的?”
“是。”
江涟冷漠地说,想到她在睡梦中散发出的濒死一般的腐臭气味,他的神色更加不悦,“如果你睡觉一直这么难闻的话,以后还是不要睡……”
话音未落,他的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周姣仰头,舌尖扫过他的唇齿,轻轻吻住了他。
江涟垂眼,神情毫无变化。
似乎她的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然而,他的喉结却重重地滚动着,把她喂过来的唾液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箍在她腰上的触足也越收越紧,几乎在她的身上勒出一道青紫的痕迹。
周姣拍了拍他的触足,示意他放松,贴着他的唇,黏糊糊地哄他说:
“谢谢您叫醒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做噩梦的时候……会变得难闻。以后我尽量不做噩梦。”
不知是否噩梦的劲头还未消散的缘故,她身上的气息仍然很难闻。
他却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收回箍在她身上的触足。
反而在她试图挣脱时加重了力道,带着杀意一般躁戾的情绪警告她,别想离开。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仿佛有什么在脖颈上收紧,让他烦躁极了,想要杀点什么。
好几次,他的触足表面都快分泌出神经毒素,想把面前令他烦躁不安的人类给弄死。
但神经毒素还未彻底分泌出来,他的触足就闪电般缩回了身后的裂隙中,简直像怕……真的伤害到她一般。
他对这种情况,感到陌生,感到不适。
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