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已坠毁,录像全部清空,采访自然以失败告终。
秋瑜并不心疼,反正录的都是一些套话,有没有都一样。
而且,无人机坠毁以后,卢泽厚对他们态度好了很多,不再拿斜眼看他们。
不知是否秋瑜的错觉,她总觉得卢泽厚看向陈侧柏的眼神很复杂,充斥着无语、震惊、鄙夷、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无法形容的恐惧。
秋瑜疑惑看向陈侧柏。
陈侧柏低头,对上她的目光。
对视不过三秒钟,他突然凑过来,吻住她的唇,冰冷的舌-尖凶狠扫过她的唇间,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云淡风轻口吻:
“怎么了。”
“……”秋瑜想了想,感觉他这副不知廉耻的作态,确实挺让人害怕的。
采访失败,天色也不早了,只能改天再继续。
临走前,秋瑜问卢泽厚,需不需要资金上的支持。
卢泽厚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秋瑜眨了下眼睫毛:“我刚数了一下被褥的数量,您一共捐助了将近二十多位无家可归的人……虽然我没有租过房子,但大概知道租一间30多平米的仓库,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要知道,www.youxs.org、占地面积不超过5平米的棺材屋。”
她目光清冽,声音真挚:“如果您在经济上有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愿意出一份绵薄之力。”
捐助流浪汉之初,卢泽厚的确有过资金周转困难的时期。
当时,他第一反应是去慈善晚会,向名人募集捐款。
他知道那些名人不会无故捐款,但相信只要自己口才够好,他们肯定愿意慷慨解囊。
毕竟,那些名人经常在慈善晚会一掷千金,相较于慈善晚会动辄几亿、几百亿的募捐项目,他只需要几十万块钱……有的名人一身行头都不止这个价钱。
谁知,一个名人听完他的描述,第一反应竟是:
“是吗?很有趣的项目,第一次听。所以,你这个项目,回报率如何,可以给我带来多少收益呢?”
卢泽厚愣住:“收益?不不不,先生,这不是投资项目,这是募捐……”
对方却哈哈大笑:“谁说募捐不能带来收益?卢教授,你不会真的想让我捐钱吧?”
他含笑,上下打量一眼卢泽厚,“教授,你最近要是手头紧,可以直说,这里的人都有一颗善心,十分乐意捐助一位贫困的教授……但让我们去捐助好吃懒做的流浪汉?想都别想,我把钞票扔进水池里,都不会捐助他们。”
话音落下,那位名人大笑着离去,将这事当成笑话讲给身边的同伴。
卢泽厚愣怔地望着那位名人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与他一同前来的朋友,知道前因后果,同情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来这儿的人,都不是为了做慈善。”
卢泽厚喃喃问道:“……不是为了做慈善,那他们开什么慈善晚会?”
朋友反问道:“你知道,他们最喜欢捐助什么样的人吗?”
卢泽厚摇头。
“他们最喜欢捐助残疾人。”朋友平静地说,“因为残疾人的外貌,最容易激发人们的同情心,其次,只要不是智力障碍,大多数残疾人都可以通过义体移植手术治好。
“当然,手术不是免费的。资本家会说这是为了照顾特殊群体的自尊心。但公众不会知道,那些被捐助的残疾人,都签下了高额贷款合同,想要还清贷款,必须给公司打几十年的工。而资本家则会大言不惭地对外宣称,这是授人以渔而非授人以鱼。”
“除了这些,他们还会大力捐助一个名叫‘平安出行’的基金会。表面上,这个基金会的存在,是为了帮助那些无力应对枪击案的人,免费为他们提供射击培训课程,甚至会无偿提供最基础的手-枪。”
“实际上……”朋友意味深长地看向卢泽厚,“你我都知道,推销枪械最好的办法,就是人人都有枪。”
卢泽厚说不出话。
——不错,最基础的手-枪并不能达到防身的效果。
试想一下,当你遭遇歹徒,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把老式左轮手-枪,哆嗦着上膛,对方会在旁边干看着吗?
不,对方会用更高级的手-枪干掉你。
就像空气污染加重时,商店里的过滤面具会销量激增一般,每次发生恶性枪击案,枪械店也会迎来一波抢购狂潮。
平安出行基金会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手无寸铁的人们平安出行,而是为了推销枪械。
只有卢泽厚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研究员,才会以为“慈善晚会”里真的都是做慈善的人。
从那以后,卢泽厚再也没有求过任何人,也不认为有人会“捐助”他这毫无收益的公益项目。
放在以前,卢泽厚决不会相信,“公益”有一天竟会跟“收益”二字联系起来。
此刻,他听见秋瑜这么说,不禁有些恍惚。
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这么正常的话了呢?
怪不得陈侧柏对她视若珍宝。
只要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被她吸引?
就像旧时的诱蛾灯,飞蛾已看到灯光之下密密麻麻的蛾尸,已经知道扑过去就是死亡,却还是忍不住扑向滚烫的灯罩。
不知不觉间,卢泽厚盯着秋瑜看了很久。
久到陈侧柏冷声警告:“卢教授。”
卢泽厚笑了一声,觉得陈侧柏和秋瑜关系很有意思。
陈侧柏的智商绝不止官方公布的数据,很可能已经突破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按照生物科技的作风,他大概率接受过基因改造。
然而,他却没有因全身dna链断裂而亡,反而拥有了自由控制细胞组织,以及无限裂殖的能力。
很大可能,他的基因已突破了生物科技预想的上限。
换句话说,生物科技亲手创造了一个随时可以覆灭他们的存在。
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陈侧柏的智商已突破人类的上限,他本该变得极度理性,不再像普通人一样容易被情绪影响。
结果却恰恰相反。
表面上,他看上去的确比普通人更加冷静理智,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情绪操控;实际上,就在刚刚,秋瑜仅沉默了几秒钟,他就险些杀掉这里的所有人。
——当然,“所有人”里,不会包括秋瑜。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卢泽厚心里缓缓成形。
研发纳秒级芯片的过程中,他知道了不少普通人接触不到的机密。
那些机密如同发酵的面团一般,在他的内心膨胀、蔓延。如果他秘而不宣,讳莫如深,就是杀人,就是助纣为虐。
可是,他没办法传播那些机密。
公司掌控了一切。
他们监视,他们窃听,他们无处不在。
卢泽厚所有社交账号都被严密监控。
公司允许他发布煽动性的文字,毕竟,网上具有煽动性、暗示性、打着爆料旗号的文章是那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信息浪潮是如此汹涌,普通人想要在大数据编织而成的茧房里,分清楚真与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没人出头点燃燎原之火,公司的统治就永远固若金汤。
是的,公司允许卢泽厚在网上散布类似于阴谋论的文字,但禁止他传播实质性的证据。
这比彻底封锁他的喉舌还要恶毒。
——起初,网民都很相信他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现他一样实质性的证据也拿不出来,他在网民的眼中就变成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这时,他不管说什么,都没人相信。
人们只会认为,他在博眼球,博流量。
这个世界上,失控的人又何止陈侧柏一个呢?
卢泽厚觉得自己也在失控。
他的思想里蕴藏着燎原的火种,是如此炙热,如此蓬勃,迫切地想要冲出去,在这片由硅晶、钢铁和电线组成的土地上播撒烈焰。
但他被公司隔离在了一个玻璃罩里。
他出不去,只能在那个玻璃罩里,被精神里的火种拷打得痛苦翻滚,无声叫喊。
整个世界都在看他翻滚,看他呻-吟,看他无助地捶打玻璃。
可没人听见他的声音,没人知道他的痛苦,甚至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被关在玻璃罩里。
卢泽厚不是反社会分子,他不想毁灭世界,他只想找到一个让世界新生的办法。
垄断公司是世界之癌,他们让国家四分五裂,让人们互相仇视,让农田一片荒芜,让无数城市变成一座荒凉死寂的废墟。
可惜,他没有能力治愈这个“癌”,甚至没有能力把这个“癌”公之于众。
不过,现在不同了。
陈侧柏完全有能力彻底消灭垄断公司。
卢泽厚本想直接向陈侧柏抛出橄榄枝,但半小时过去,他发现,陈侧柏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
他介绍那些流浪汉的身世时,只有秋瑜在认真倾听。
陈侧柏看都没看他一眼,视线始终停留在秋瑜的身上。
他只能看见秋瑜,也只愿意看到秋瑜。
不然,也不会明明拥有反抗公司的能力,却还是公司的顶级研究员。
卢泽厚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一眼看出陈侧柏只想要秋瑜。
任何阻拦他和秋瑜在一起的存在,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消灭。
卢泽厚想,还好秋瑜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孩,他或许可以从秋瑜入手,说服陈侧柏参与他的“新生计划”。
想到这里,卢泽厚问道:“不知我能否跟秋瑜小姐单独说两句话?”
他话音刚落,就被陈侧柏不容置喙地否决:“不行,就在这里说。”
果不其然,只要涉及秋瑜,陈侧柏高得吓人的智商就如同摆设。
连这是一个圈套的可能性都没有计算出来。
卢泽厚淡笑说:“陈博士,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我知道你和秋小姐感情甚笃,但秋小姐是一个独立的人,她有权决定是否跟我单独说话。”
“还是说,陈博士打心底认为,秋小姐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只是你的附属品,所以她连单独跟我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卢泽厚承认,他这话有点捋虎须的意思了。
要不是秋瑜在旁边,陈侧柏绝对会动手杀了他。
其实,不用陈侧柏亲自动手,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阴冷、恐怖、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也差点杀死卢泽厚。
幸好,秋瑜是真的善良。
她伸手,攀住陈侧柏的脖颈,亲了他一下。
阴冷恐怖的气息瞬间消失。
卢泽厚冷汗直流,暗暗松了一口气。
陈侧柏垂眼看她。
秋瑜小声说:“没事,只是单独说两句话。我猜,卢教授应该是想要捐款,但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开口……”
陈侧柏扣住她一只手,将下半张脸埋进她温热的掌心里,闭上眼,冰凉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心里。
半晌,他喉结滚动,声音几分沙哑地说:
“……我不放心你跟他单独相处。”
“卢教授是个好人。”秋瑜笑说,“再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公司开设的格斗课和射击课,我可从来没掉出过前十。就卢教授那老胳膊老腿,你觉得他打得过我吗?”
卢泽厚嘴角抽搐:“说别人坏话能不能小声点儿?”
陈侧柏睁眼,看向秋瑜。
秋瑜趁机摘下他的眼镜,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声音又甜又脆:“求你啦。”
不用她发出恳求,他也不可能拒绝她的要求。
陈侧柏只能答应。
他按了按眉心:“我在这里等你。有任何不对,给我电话。”
秋瑜觉得好笑:“这里就这么大点儿,这里和那里有什么区别?”
陈侧柏没有说话。
见他冷眼瞥向卢泽厚,秋瑜挡住他冷冰冰的视线,为他戴上细框眼镜,又亲了他一下:“好啦,有事我肯定会叫你。”
下一秒钟,她手腕被陈侧柏用力攥住。
秋瑜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
陈侧柏闭了闭眼,俯近她耳畔,喉结滑动着,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片刻,他说:“去吧。”
秋瑜亲了亲他的手指,转过身,看向卢泽厚,微笑说道:“卢教授,我们去哪里说话?”
卢泽厚越过秋瑜肩膀,对上陈侧柏森寒而警告的目光。
显然,他对秋瑜的独占欲,已达到畸形的地步。
连短暂离开他的视线,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授单独交谈,都无法接受。
卢泽厚笑了,既然如此,那他更要跟秋瑜单独交谈了,而且是彻底隔绝陈侧柏视线与感官的单独交谈。
“这边请,秋小姐。”卢泽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