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琅走出浴室前, 跟“JiangKou’s love”进行了最后一次对话。
「根据您的言辞和行为,您似乎还是非常喜欢他。」
明琅点点头:“怎么了?”
「既然您喜欢他,为什么仍然选择逃走呢?」
明琅想了想说:“……因为想要自由?”
姜先生的回答却像按照程序编写的自动回复般, 冷静、客观、不带丝毫情绪:
「很遗憾告诉您, 这是一个病态的社会,社会阶层极度分化,跨国垄断公司占据着大量资源,甚至可以影响大多数政府的决策。」
「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很难拥有绝对的自由。即使您设法逃走, 也无法获得想要的自由。」
明琅拿起牙刷和漱口杯, 一边刷牙, 一边含糊地说:
“我知道……我就是想试试别的可能性。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我想知道自己做选择的感觉。”
姜先生问道:「是否需要我为您进行可能性推演?」
明琅越来越觉得,他的语气跟高效而精准的程序没什么区别,机械得可怕。
「我可以通过计算、模拟和预测, 帮您了解这一选择带来的全部后果。」
明琅狐疑道:“……计算、模拟和预测?你其实不是人吧?”
「我以为大多数人类都像她一样, 更喜欢这种机械化的用词。」
明琅嘴角微抽:“你果然不是人类。”
可能因为她这句话,这一回, 姜先生的口吻变得相当拟人化:「是不是人类,很重要吗?」
“不重要。”明琅摇头, “帮我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会的。」他说道, 「也请你遵守我们的约定, 成为我追求JiangKou的帮手。」
明琅跟JiangKou并不熟,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塑料朋友, 比了个OK的手势。
姜先生制定的逃跑计划非常简单——他可以入侵一切电子设备,包括反公司联盟安保人员的义眼。
“……所以,”明琅好奇道, “网上说的都是真的?公司可以透过义眼监视你的生活,甚至修改你所看到的画面?”
「是的。」姜先生不带感情地说道,「如果我需要向你推销美白产品,我会先修改你的推送机制,让你对自己的肤色产生焦虑。」
「这时,再推销美白产品,几乎一半左右的人,都会选择购买;剩下一半的人,只需要持续制造焦虑,同样会选择购买。」
明琅说:“这个阴谋论早就过时了,八十岁的老太太都知道信息茧房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更吓人一点的?”
「有。」姜先生的回答始终像计算机一样平淡,「现在这个概念正应用于公司制度。」
明琅在高科当了那么多年特工,一下子就明白了前因后果,顿时不寒而栗。
如果把肤色焦虑换成“职场焦虑”,一切都说得通了。
公司的职位有限,底层员工随时有可能会被解雇,中层员工随时有可能会被底层员工取代。
高层则冷酷无情地维护着这个生态系统,提拔有野心的底层员工,辞退低效率的中层员工。
但有时候,也会碰到中层员工不动如山的局面。
这时,底层员工必须使用一些非-法手段,才能让中层员工离开自己的岗位——比如,雇佣一个货车司机,在中层员工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午餐时,狠狠地撞上去。
这样一来,所有员工都会像被鲶鱼驱赶的沙丁鱼一般,激烈地游动起来,为公司注入蓬勃的生气。
明琅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我该怎么做?”
「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姜先生说道,「对任何一个摄像头轻点三下头,然后,我会入侵所有人的电子义眼,帮你离开。」
“任何时间都可以?”
「任何时间都可以。」
“不会有人看到我?”
「你会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答得冷静而简明扼要。
明琅盯着智能镜子,冷不丁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超人工智能,对吗?你帮我,并不是因为想要追求JiangKou,而是沈澹月是唯一可以制约你的存在。”
她抬起头,看向智能镜子的传感器,目光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之所以成为试验对象,就是为了实现用意识操控量子计算机,防止超人工智能失控。现在,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利用我除掉他,对吗?”
「沈澹月对你的判断有误,」AI说道,「你并不愚蠢。」
明琅蹙眉:“沈澹月觉得我愚蠢?”
「你说得不无道理,」身份暴露以后,他的回复简直像机器自动输出的一般,精准而快速,「但沈澹月对JiangKou并不感兴趣,我为什么要除掉他?」
明琅冷冷地说:“我不相信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只对追求女人感兴趣。”
AI居然开始冷嘲热讽:「反公司联盟的领导人不也只对女人感兴趣吗?」
“……你让我有点恐怖谷了。”
「不然你以为,最开始我为什么要用机械化的语气跟你交流?」AI的语言平静而冷漠,「你到底逃不逃?」
明琅深深吸一口气:“逃。”
她想了想,又问:“对了,究竟是你觉得我蠢,还是沈澹月觉得我蠢?”
沈澹月一直在客厅里等她,没有离开。
见她出来以后,他看了她一眼,又快速移开视线:“就因为给我……”他喉结往下一压,做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吞咽动作,“你洗了两个小时的澡?”
明琅反问道:“不可以吗?”
沈澹月抬眼看向她,声音冷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何必取悦我。”
“这就算取悦你了?”明琅毫不犹豫地嘲笑道,“那你岂不是每天都在取悦我。”
这句话说完,明琅只觉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背脊爬上脖颈,咽喉被什么用力扼住了。
明琅不可思议地望向沈澹月。
他生气的速度太快了,她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沈澹月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视线冰冷得可怕,表情却有几分难以形容的狼狈:
“你在玩弄我?”
明琅对上他狼狈得几近狰狞的眼神,内心不免有些异样。
因为在视频里,不管生物科技的人如何折磨他,他都没有露出这么难堪的表情。
那个博士说,他冷静、理智、感官敏锐,拥有超越普通人的痛觉耐受力,可以在极端情况下保持相对的清醒和镇定。
又说,他是这个实验天生的受试者。
这说明,他之所以被选为受试者,是因为“超越普通人的痛觉耐受力”和“在极端情况下保持清醒和镇定”。
又说明,实验进行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并保留痛觉的。
他是在清醒且可以感知到疼痛的情况下,被送进了高能粒子加速器里。
可即使如此,他都没有狼狈到这个地步。
有那么一瞬间,明琅心脏像被什么烫伤了似的,抽痛似的狂跳起来。
那种近似麻痹的悸动,又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他似乎非常喜欢她,甚至……爱她,却一定要以这种冷漠狰狞的面孔恐吓她。
这是谁教他的?
谁告诉他,只有控制和杀戮才能留住一个人?
每次他被她激怒,第一反应都是掐住她的颈骨。
同时,他也希望她扼住他的喉咙,不要松开。
他似乎只能用痛苦去感知、去类比、去衡量其他的情绪。
明琅看着沈澹月,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澹月眉头微皱,语气抗拒而厌恶:“不要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我不是你捡的流浪狗。”
他的影子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抗拒,甚至对她的主动接近欣喜若狂,如同危险而黏腻的毒蛇,贪婪而癫狂地缠绕着她的肌肤。
他的占有欲太强了,阴冷的影子牢牢地黏在她的皮肤上,几乎让她感到被冻伤的刺痛。
口是心非的家伙,明琅心想。
她果断往前逼近了一步:“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答呢?”
沈澹月冷冷地看着她:“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你喜欢我,”明琅忽然说,“你爱我,你希望我靠近你……”她又上前一步,“你希望我抚摸你。”
她抬起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
沈澹月却倏地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断。
明琅警告:“放开我,不然我……”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放狠话,沈澹月的手就松开了。
明琅重新抚摸上他的脸颊。
沈澹月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始终冷漠而紧绷,瞳孔却紧缩又扩大,银白色的眼睫毛快速眨了好几下。
他对她的抚摸,渴望又抗拒。
是谁教他渴望的同时,必须表现得非常抗拒?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明琅轻声问道。
沈澹月声音冷得吓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狗吗?”
“你只需要回答我,”明琅看着他,语气几近咄咄逼人,“你希望吗?”
他眼神森寒得像是要吃了她,被她抚摸的那半边脸全僵了:“这么愚弄我有意思吗?”
“你知道,”明琅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杀手除了学习怎么杀人,还得学习行为分析。你厌恶任何形式的控制,但你又喜欢我。”
她仰起头,露出白净纯美的脸蛋,眼神明亮充满攻击性:
“喜欢这种情绪,让你感到不适,觉得像被什么控制住了,是吗?”
“所以,”她的手一点一点地下移,轻轻掐住他的喉咙,感到他的喉结重重滑动了一下,“你虽然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你,仍然要删除和修改我的记忆……因为这让你觉得,被控制的一方是我,而不是你。”
沈澹月没有说话,目光却疯狂而暴戾,似乎随时都会杀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紧绷得令人窒息。
明琅原本不怕他的眼神,然而随着他情绪越发压抑,她也感到了一种狂风暴雨般的窒息感。
整个人变得难以呼吸。
——沈澹月的情绪影响了她。
可惜,他越是如此抗拒,她越要说下去。
“现在,你虽然爱上了我,虽然愿意把一切都给我,却仍然抗拒对我说出真心话。”
明琅很少这样冷静地分析一个人,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我只不过是对你做了一件情侣之间非常常见的事情……你就紧张不安到这个地步,一定要我给出一个理由,你不觉得这种心理很奇怪吗?”
沈澹月冷漠地俯视着她,声音却有些嘶哑:“我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常见的事情。它象征着臣服。”
“那是因为你觉得,它象征着权力!”明琅大声说,“实际上,只要我没有屈从感,它就与权力无关!”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不管你怎么控制我,不允许我做这做那,只要我不愿意,你就永远无法掌控我。”
“相反,”她再度逼近他,眼中燃烧着令他恐惧的生机,“你这么做,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
她踮起脚,吻住他轻颤的唇:“——你被我控制了。”
他的所有情绪,愤怒、焦躁、不安、恐惧、自我厌弃……悉数被她吞没。
她说得没错。
他厌恶任何形式的控制。
被控制等于痛苦。
想要与痛苦抗争,他必须主动掌握控制权。
控制畸形的拯救欲,控制喜欢她的冲动,控制……反叛的欲望。
只有控制住反叛的欲望,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他才能从父亲的折磨中活下去。
他是如此厌弃自己。
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过去,自己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几乎厌弃一切。
明琅身上的生机太耀眼了。
那种蓬勃的生机,似乎在提醒他,她将永远不会受制于他。
——但如果弄坏她呢?
她向他求救吗?
她会顺从他吗?
她会害怕得紧紧黏在他的身上,再也不敢向外踏出一步吗?
他这么做了,却失败了。
她还是想起了一切。
他非常清楚,不能再让她感到抗拒,感到厌恶,感到不适。
他想要一段健康、正常、坦诚公布的感情。
可是,他说不出口。
向她低头,把一切都告诉她,等于把控制权完全交付到她的手上。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要将可以凌迟自己的刀子交到她的手上。
——他体会过凌迟的痛苦,高科公司的地下层,他的父亲站在旁边,亲手把模拟场景的参数调整至“凌迟”,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启动键。
可是,被一刀一刀割去血肉的痛苦,也没有此时痛苦。
她一步步逼近,迫使他看见了自己渴望又恐惧的内心。
沈澹月从未如此狼狈。
昏暗的室内,他突然出手,抓住了她的头发,俯身覆上她的双唇,急切地嘬-吮她的舌-尖,动作异常粗暴,像是要求证什么。
明琅立刻挣扎了起来,愤怒地喊道:“——是谁控制谁有那么重要吗?”
有那么重要吗?
他问自己。
可是,如果不控制她,她会逃跑,会抛弃他。
她会毫不犹豫用那把刀刺向他。
不是他认为谁控制谁重要。
而是他想要得到她,就必须控制她。
沈澹月贴着她的唇,一边与她唇齿纠-缠,一边冷声警告:
“你话太多了。”
她眼中不仅有愤怒的生机,还有鲜活的不屈,令他眼睛刺痛,胸腔酸涩,无形的心脏又猛烈跳动了起来。
“如果你一定要给这段关系……赋予权力的意义……”她挣扎着,努力昂起头,“先低头的那个人……只能是你。”
“我不会低头。”他冷冷地回答,伸手遮住了她愤怒而鲜活的眼睛。
客厅最后一丝光亮,被汹涌的黑雾吞没。
他彻底吞没了她。
她却让他从灵魂深处开始失控,堕入黑暗的、未知的、恐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