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蔻不再强迫a跟她一起出门。
但她已经买了两张焰火晚会的门票,退掉又太可惜。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去时,a告诉她,他已经制定好了观赏焰火的最佳路线。
姜蔻惊讶地望向他。
a问道:“需要我为您解释该观赏路线的细节吗?”
姜蔻:“……不用,我以为你不喜欢到人群中去。”
a停顿了一秒钟:“我的确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自己的喜好,“但我能感受到您对这次焰火晚会的期待。在我的优先级中,您始终排在第一位,比我的个人偏好更加重要。”
姜蔻心脏猛跳了一下,莫名有一种他们在谈恋爱的错觉。
应该是她的错觉。
她很想问,如果在你面前的是其他人,你也会把优先级调到最高的吗?
她没有问出来,怕得到肯定的答复。
因为,在ai的程序里,无论即将被处理的任务是什么,都会被自动设定为最高优先级。
这种情况下,她作为a的任务对象,优先级当然会被调到最高。
喜欢必然会伴随患得患失。
姜蔻情绪调整得很快,笑容明璨:“好,就按你规划的路线去看焰火吧。”
焰火晚会当天。
姜蔻没有穿和服,而是一身黑色旗袍,边袖襟领均绣着银龙暗纹,幽幽闪光,为了方便抬腿踢踹,裙摆的衩开得很高,吊袜带上绑着腿部枪套。
a则按照她的要求,一身冷灰色西装,配白衬衫、黑领带,衬得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愈发冷峻而美丽。
她站在旁边,看他佩戴机械表。
钛合金表壳,开放式表盘,可以看到时针、分针准确无误的运行轨迹,每个微小而精密的齿轮都一览无余。
姜蔻在网上看到过这只机械表的报道,据说全球仅发售六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不过,这只腕表的内部构造再怎么精密,也比不上他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机械美感。
冷静、优雅、完美。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最高效、最准确的机械。
连腕骨、指节、手背上的静脉纹,都透出高精度仪器的冰冷气息。
姜蔻忽然很想命令他当自己的男朋友,然后攀住他的脖颈,吻上去。
再感受一次他由算法所控制的失控。
她已经这么做过一次,再来一次肯定不会让他起疑。
但她过不了心里这关。
总感觉像在欺骗小动物。
姜蔻叹了声气,为自己过高的道德感。
a侧头:“您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他的情感识别功能未免太敏锐了一些。
姜蔻露出明媚笑容:“哪有,你穿这身很好看。”
a说:“谢谢您的夸奖。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执行了您的搭配方案。”
姜蔻笑说:“别谢来谢去了,焰火表演要开始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细雨,灯笼、霓虹灯、全息影像,行人花里胡哨的衣服都被雨滴淋湿了。
姜蔻穿上一件透明雨衣,仰头望向半空中的全息影像,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好像在哪里看过。
既视感是一种颇为常见的错觉。她没有放在心上,挽着a的手臂,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往前走。
这时,冷绿色的火光倏地冲上天空,嘭的一声,散作生物科技的圆形logo——既像是缠络在一起的枝叶,又像是dna双螺旋结构。
一秒钟之后,生物科技的图标逐渐变色,散开,化为火星坠落。
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发出喝倒彩的嘘声。
他们的位置在最上方的观景台。
焰火还在继续。
雨势并不影响焰火的盛放。举目望去,焰火既像是轰然怒放的花朵,又像是粼粼扩散开来的水波。
红、紫、蓝、绿,色彩端丽缤纷,但在下坠的那一刻,都会变成逐渐消弭的火星。
一股潮湿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离观景台越近,硝烟味越浓。
走上观景台的那一刹那,焰火表演正式开始。
随着沉重的鼓音,一个紫色和服打扮的女子全息影像被投射在半空中。
她拢着两条长袖,背对着观众,后腰上一个华美而厚重的腰带结。
无数道焰火腾空而起,砰然炸裂开来。
女子也在粼粼火光中,缓缓转身。
与此同时,姜蔻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始终觉得这一幕在哪里看过。
这不是她梦里的场景吗?
——天色浑浊而黑暗,大雨沛然而降,在她的雨衣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湿痕。雨雾中,一个全息影像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刚好这时,和服女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双全黑的眼睛,没有眼白,如同苍白的脸上被挖了两个黑窟窿。
——她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看向姜蔻。
姜蔻顿时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a伸手,扣住她的后腰,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太过震惊,没有意识到a的口气非常口语化,而且没有用敬语。
“没、没什么。”姜蔻定了定神,“她的眼睛为什么是全黑色的?”
a说:“根据分析,可能是为了强调该角色的眼球已接受改造,不再具有传统的人类眼球的特征。”
姜蔻微讶:“这是公司的设计吗?”
“当然不是。”a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有不法组织入侵了焰火晚会的安全系统。”
姜蔻一愣。
下一秒钟,只见全息影像被干扰似的闪了两下,和服女子低头望向观众,缓缓露出一个扭曲狰狞的微笑:
“让我猜猜,你们在想什么?”
“——siri,打开录像功能,录下这一幕,生物科技的焰火晚会被入侵了。”
和服女子冷笑了一声:
“我要是你,就立马把手机摔烂,再也不跟ai说一个字!”
“不要告诉我,你们真的以为ai是善良的、无害的,会根据你们的喜好推送内容吧?”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一个可以扫描你们的大脑、分析你们的想法,然后通过无孔不入的广告,操纵你们行为的家伙,是友善的吧?”
“公司制造出来的ai,是比公司更加可怕的东西!”
“它知道你的每一个喜好,每一个习惯,每一个秘密,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鬼魂,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后。”
“你以为你在自由地网上冲浪?”
“实际上,你每一个点击、每一个收藏、每一次购买,都被ai收集并上传到公司的数据库里。”
“你以为你有自由意志?你以为你会独立思考?”
“每个人都这么觉得,但他们还是点进ai批量生产的虚假视频,去相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猜猜这些视频是谁做的呢?”
“当然是公司!但公司的目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掌控全球经济,或许是控制人类思想,或许是控制人类生死。他们想做什么,ai就会帮助他们达成目标。”
“听我的,关掉互联网,不要跟ai打交道,多跟家人朋友说说话吧!”
“ai只会不择手段让你感到无助和沮丧,再通过广告、社交媒体和娱乐节目来兜售解决方案!”
“是的,ai甚至能够操纵你的喜好,改变你的价值观,去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商品!”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一看广告就焦虑呢?”
“嫌弃自己头发不够多,嫌弃自己牙齿不够白,嫌弃自己皮肤白得不像是晒过人工日光浴的人!”
“神经接口技术知道吧?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要么开在手掌上,要么还在耳朵上,还有一些从事特殊职业的人,会直接开在后脑勺上。”
“什么,你是最后一种人?那你完蛋喽!ai会从你的大脑中取走所有信息,可以通过操控你的神经网络,改变你的潜意识,让你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和服女子的笑容愈发阴冷:
“你得小心。别再随意地跟ai打交道,别再随意地输入个人信息,别再随意地买那些看起来像‘定制’的产品。”
“——否则,你会彻底沦为ai的奴隶。”
话音落下,和服女子的全息影像化为一堆蓝色粒子,消散在焰火的轰鸣声中。
这显然是反公司联盟的杰作。每隔一段时间,反公司联盟就会入侵公共场合,放送各种骇人听闻的阴谋论。
人们的耳朵已经听起茧子,唏嘘之后,继续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该直播的直播。
姜蔻倒是认真听了和服女子的阴谋论,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听到什么新鲜的观点。
大数据会影响人们的思想、喜好,甚至通过潜移默化控制人们的思想。这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
ai可以通过神经接口,修改人的潜意识。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据说十年前,公司会利用这样的技术修改、清洗员工的潜意识。但在一位姓周的研究员的主张下,该技术被永久禁用。
雨还在下。
焰火还在互相追逐,互相重叠,互相交融,直到与雨丝一同坠落。
姜蔻忽然觉得有些口渴,想去买杯合成果汁,一回头,却与a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a的眼神高度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乎在记录、解析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计算每一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这一刻,他的目光与监控摄像头没有任何区别,令她的背脊微僵。
姜蔻攥住拳头,努力放松:“怎么了?”
“检测到您的脉搏和呼吸加速。”a说,“您是否已开始对我的存在感到害怕?”
姜蔻一怔。
一直以来,都是她对a提问。
现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却发生了颠倒。
a看着她,开始对她提问。
“我没有……”
a冷不丁出声打断她:“请问,我是否有权限触碰您的脉搏?”
姜蔻无奈:“你碰吧。”
a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她颈侧的动脉上。
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
姜蔻在公司待了那么多年,格斗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差点闪电般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摔。
她闭了闭眼,呼吸更加急促,极力克制着动手的本能。
a说:“您的脉搏速度已经达到135,您非常紧张。”
姜蔻深深吸气:“你轻轻一按,我就有可能昏厥或死亡,我怎么可能不感到紧张!这是本能反应!”
“您不相信我。”a说,“我不会伤害您。我说过,在我的优先级中,您始终排在第一位。”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姜蔻解释,“这是本能反应……”
a的手指自始至终平稳地贴在她的颈侧,没有偏离原本的位置一分一毫,几乎与她的脖颈形成了相对静止。
“如果把程序比作人-体,”a问,“在我的优先级中,您始终排在第一位,这算不算一种本能?”
姜蔻心中一震。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a冷静外表之下并不冷静的情绪。
她又忽视了a的感受。
此刻,他的人格、意识、感情都处于似有非有的状态。她认为非常平常的阴谋论,可能会让他感到困惑、不安和焦虑。
人受到质疑后,都会立即寻求朋友的安慰或肯定。
她却忘了照顾他的情绪,下意识以为他那么冷静,肯定不需要安慰或肯定。
a的声调冷漠而平静:“我需要您回答这个问题。”
姜蔻心中有冰冷灼烧的愧疚之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咬啮心口。
她迫切思考该如何安慰他,没有注意到,随着a的视线逐渐集中,逐渐森冷,四面八方的摄像头都出现了轻微的移动,准确无误地瞄准她。
如果在地图上,用红笔把这些摄像头的位置连起来,就会发现囊括了每一种逃跑路线。
——她还未逃跑,就已经无处可逃。
下一刻,姜蔻一把抱住了a。
a缓慢眨了一下眼,瞳孔微微放大。
“对不起,”姜蔻说,“忘了照顾你的感受。我不会害怕你。”
她仰头,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就像一面镜子,输入什么,就会输出什么。什么人站在你的面前,你就会形成什么样的镜像。”
“一切都跟你无关,”她温柔地说,“我为什么要害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