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有心脏。
周姣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却被这句话震得头皮发麻。
江涟并没有发现,这句话反映了一个事实。
他为她学会了共情。
反社会人格者为什么是异类?
因为他们不具备共情的能力,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处境。
共情是人性的基础,是良知的基石,是一切人际关系的开端。
她没有共情的能力,所以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
她对江涟有好感,也并非因为他赋予了她共情的能力,而是因为她享受被他追逐、渴求和注视的感觉。
但是,听见他这句话以后,她却像突然被剥去了冷硬的外壳,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牙齿发冷似的打颤。
他的改变,让她震动。
手上这颗灼烫的真心,也让她觉得沉重,受之不起。
周姣一直对撒谎毫无负担,游刃有余地用各种谎话搪塞江涟,看他迷惑,看他难受。
现在,她的脑中也闪过了十多种完美无缺的假话,每一句都能把这颗真心还回去,堵住他心口潺潺冒血的窟窿。
但她说不出来。
她死灰般的人性燃起了一星火光,罕见地形成燎原之势。
然而,再炽烈的火光,也比不上这颗真心滚烫。
她有点贪恋这颗真心的……温暖。
不想还回去。
……也不想再骗他。
周姣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了脸上的军用面具。
无数半透明的粒子,如星光一般从她的脸上消散。
其实,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江涟并不是从五官辨认她,而且在高维生物的眼中,她五官是否按三维结构排列都不一样……但她就是想摘下面具,对他说一些真话。
“江涟,”她轻声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可能不止渺小、低劣和脆弱吗?”
江涟第一反应是,她又想拒绝他。
他冷冷地看着她,胸口血洞有密密麻麻的触足伸缩蠕动,它们也在“看着”她,向她投去看负心人的不甘又怨恨的视线。
他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了,她仍要拒绝他。
他都不在意她渺小、低劣、脆弱了,她反倒要用这个理由来拒绝他!
江涟的心脏在她手上剧烈搏动起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幅度一下比一下大,周姣差点没能握住这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更要命的是,由于他情绪失控,四面八方的触足也陷入了失控,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狂暴嗡鸣声,形成一片冰冷诡异的声波骇浪。
“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不要‘他’……”
“你把‘他’变成了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他’已经是你的了。”
“你不能抛弃‘他’。”
……
周姣刚酝酿好的坦白,还未说出口,就被触足的声浪逼得差点吐出来。
“……操。”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反手搂住江涟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双唇相贴的刹那,所有令人恐惧的声浪都消失了。
她舌尖微动,喂了一丝唾液过去,勉强把他失控的情绪稳住了。
“急什么,”她轻斥道,“安静听我说完——谁说不要你了?”
江涟盯着她,眼神仍然冰冷、不甘又怨恨,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但触足的低频嗡鸣声的确消失了。
还算乖。
周姣没忍住笑了一声。
江涟缓缓说道:“我安静了,你说吧。”似乎在暗示她不要笑了,赶紧说。
周姣笑意未歇,看他的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自然法则,他对人类有一种天然的蔑视与排斥,看待人类社会的问题时,总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似人非人、不可理解的生物。
却将她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
她说,她不想跟捕食者在一起。
他就竭尽全力压抑捕食者的本能,再也没有无节制地吞吃她的唾液。
她让他思考怎么补偿她。
那其实是随口一说的话,换作任何一个人类男性,在她说出“有点喜欢你”时,都会顺竿往上爬,或者直接吻上她的唇,要求更进一步。
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说她不该现在喜欢他,应该等他想好怎么补偿她了,再喜欢他。
他冷血残忍,不懂人情世故,没有人类的圆滑与分寸感,却拥有一颗纯粹至极的真心。
真心是能换到真心的。
起码此刻,她愿意跟他换。
“我刚说到哪儿了?”周姣想了想,“哦,江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差距也许不止渺小、低劣和脆弱吗?”
江涟冷冰冰地答道:“没有。”
周姣忍笑,继续说道:
“我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十一岁的时候,就被诊断为反社会人格障碍。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父母都是好人,他们并不携带任何心理变态的基因。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朋友——交朋友的前提是,互相倾诉心事,我不会跟别人倾诉心事,也无法对别人的心事产生共鸣。
“ai判定我是一个潜在危险分子,事实上,我跟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没有共情的能力。”
“江涟,”她说,声音很轻,“这其实是一种残缺。”
江涟没有说话。
她手上心脏搏动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只是幅度仍然很大。
“我感受不到诗歌或音乐有多么美妙,也感受不到画作里的感情,我天生被剥夺了艺术创作的能力,只能从事绝对理性的工作。”
“有一个说法是,现在反社会人格者越来越多,是因为公司需要他们去执行一些残忍的任务。”
“这完全是公司做得出来的事情,我却一点也不愤怒。”她自嘲地说,“卢泽厚对我诉说公司的暴行时,我也没有任何感触,只想从他的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然后离开。”
周姣的声音有些模糊:“江涟,你的心是热的,我的心却不一定是。同样的,你不一定是怪物,我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异类。”
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吐露心声,她的神情难得显出几分羞赧。
“算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是想起来,好像还没跟你说过几句真话……你估计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江涟其实听懂了。
这也是原本的江涟一直在调查的事情——基因改造的手术已经相当普遍,为什么他还是遗传了低活性基因。
周姣提到的那种说法,有极大概率是正确的。
公司需要反社会人格者为他们效力,因为培养一个正常人成为冷血无情的特工的成本太高了。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不可能做到杀人时完全没有负罪感。
周姣却比经过严苛训练的士兵,还要冷静,还要利落,能盯着另一个人的眼睛,面不改色扣下扳机。1
这不是天赋,而是一种人造的残缺。
公司拿走了她共情的能力,又让她的父母在爆炸中身亡。
于是,她甚至无法为自己经历的一切,感到……愤怒和难过。
她能用轻松的口吻把这些事说出来,江涟却无法轻松地看待。
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可怖的戾气,只想杀人。
她认为自己是异类,那就将把她变成异类的世界毁灭。
当全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她自然会成为最正常的人类。
周姣不知道江涟的想法,她低着头,在琢磨怎么把这颗滚烫的真心还回去。
……直接塞回去可以吗?
还是说,要念个咒语什么的?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一条的消息:
“抬头看。”
周姣眉梢一跳,抬头望去,只见外面的城市完全变了样。
这本是一座由冷硬的钢铁、深蓝的玻璃、鲜艳的霓虹灯,以及无数令人目眩的全息广告组成的未来之城,现在却变得分崩离析,如同沉没于幽深海底一般,泛着浑浊而晦暗的色泽。
冰冷而黏滑的触足,仿佛某种巨型海藻死死黏缠在高楼大厦上,不少建筑已爬满衅纹,隐隐有倾塌之势。
天际线传来诡异的轰鸣,既像是远雷殷殷,又像是某种令人内脏紧缩的低频音波。
云层呈古怪的紫黑色,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天体般庞然恐怖的暗影,正在缓缓降临。
那种悚然的压迫感令人寒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
周姣:“……”
江涟在搞什么鬼?
她忍不住嘴角抽搐地问道:“你在干吗?”
江涟看着她,眼中看不出一丝骇人的情绪,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底发瘆:“我想好怎么补偿你了,我想为你创造一个新世界。”
“一个不会视你为异类,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打搅我们的新世界。”
其实,不会打搅他和周姣这个原因,应该排在第一。
但他与“江涟”融合以后,学会了一点点人情世故和语言的艺术,将其藏在了最末端。
这样一来,周姣应该会很感动,然后给他一个深吻。
想到这里,江涟喉咙发干,突起的喉结重重起伏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姣的嘴唇,以便她吻上来时,他能以最快速度攫住她濡湿的舌。
周姣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吻上来。
她使劲揉了揉抽动的眉心:“……如果我说,我不喜欢这个补偿的方式呢?”
江涟眉头微皱:“为什么?你并不喜欢这个世界,在这里过得也不开心。”
他眯了眯眼睛,带着一点非人类特有的纯粹和狡诈,继续运用语言的艺术劝说道:“我会为你创造一个更适合你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你不会有任何负担,也不用认为自己是一个残缺的人。”
江涟垂下头,湿冷的呼吸轻轻渗入她的鼻息。他描述的新世界是如此美好,他不信她这都不奖励他一个吻。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勾住了。
江涟的视线在周姣的唇上缓慢移动,带着一丝捕食者即将得逞的得意,以及对“奖励”的蠢蠢欲动。
啪——
周姣却给了他脑袋一巴掌,然后啪叽一声,把他的心脏塞回血洞里,冷冷地命令道:
“赶紧把你那些玩意儿给我收回去。我是反社会人格,又不是反派,不需要你毁灭世界来补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