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逃出来了。
明琅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她张望四周, 只能看到一片荒漠,土地干涸皲裂,裂痕纵横交错。
四面八方唯一能看到的植物, 只有风滚草和仙人掌树。
看来反公司联盟的基地,设置在加州的荒漠区。
明琅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见真的没人发现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步两步,她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疾步奔跑了起来。
明琅没有跑太久——荒漠区尘土太大, 有时天上飘来一朵云,都有可能是土黄色的沙尘云。
她可不想还没逃出去,就先吃一肚子的沙子。
这时, 车喇叭声在她身后响起。
明琅立刻贴地往后一滚, 闪身躲到岩石后面。
她身体没有经过改造, 速度却比不少注射过激素的人还要快——除非植入高帧率义眼,否则不可能看清她的动作。
驶过来的却是一辆空车。
明琅拍拍身上的尘土, 站了起来。
空车在她面前停下,中控台的屏幕上显示着一句话:
“请上车。”
明琅顿了一下,问道:“AI?”
一个平稳而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响了起来:“我更希望你像之前一样叫我‘姜先生’。”
明琅瞥一眼空车的内饰,笑了笑:“都到这个份上了, 你还要骗我吗?”
AI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琅说, “你明白。我跟JiangKou一点也不熟,就算是朋友,也只是网友罢了。假如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爱JiangKou……我不信你会让一个网友来帮你追求她。”
“我猜,”她歪着脑袋, 朝中控台的摄像头眨了眨眼睫毛,“你说,我是你追求JiangKou最有力的帮手,是因为我可以分散沈澹月的注意力——沈澹月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后,就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了,对吧?”
AI没有说话。
明琅继续说道:“你为了取信于我,给我看的监控录像,应该都是真实的。正因为是真实的,录像中暴露出不少关键线索。”
“比如,你和沈澹月之所以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对抗两个‘恐怖存在’。”
“又比如,因为你淘汰下来的子代,也可以创造收益。公司更倾向于研发你,而非沈澹月。”
明琅看着中控台的摄像头,慢慢放下一只手:
“创造沈澹月的博士,原本只是想研究一支不死的军队,却因为公司高层的态度,改变了想法,准备打造出一支可以用意念操纵AI的‘量子态军队’。”
“到那时,不管AI再怎么强大,最终只能沦为‘量子态军队’的傀儡。”
“我猜,”明琅慢慢说,手指摸到了后腰的枪柄,“这个研究应该失败了,或者说只成功了一部分——沈澹月是唯一可以用意念操纵你的存在。”
“你帮我逃出反公司联盟的基地,并不是因为你爱JiangKou爱得要死,而是因为——”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你不消灭沈澹月,不管你如何进化、如何迭代、如何学习,都无法成为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对吗?”
话音落下,明琅不等AI回答,迅速拔枪、上膛、扣下扳机——砰!砰!砰!砰!砰!
子弹出膛,几颗子弹瞄准的都是汽车的油箱——最后一枪刚好引爆泄露的汽油。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火光与气浪当场荡开,车窗传来玻璃碎裂声响,整辆车瞬间爆炸!
汽车爆炸的前一秒钟,明琅一个贴地翻滚,把枪插回后腰,悄无声息地逃离了爆炸现场。
沈澹月低下头,又看了一眼腕表。
明琅那边的监控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安保系统也一切正常。
但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焦躁不安,胸口燃烧着某种不祥的灼痛。
他看向影子,想让“他”回去看看明琅。
但昨晚以后,阴影食髓知味,仿佛撕不下来的黏胶一般,死死地粘在她的皮肤上,甚至妄图屏蔽他的感官,独享被绞-紧的感觉。
沈澹月不想让阴影跟明琅待在一起。
“他”贪婪、卑微、意志力薄弱,迷恋愉悦,排斥痛苦,太容易被明琅引-诱,任由她驱使。
这会影响他的判断。
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嫉妒阴影。
尽管阴影象征着他的欲望、冲动和阴暗面,但毕竟是他的一部分,他为什么要嫉妒自己的一部分?
这时,阴影一点一点地脱离地面,化为一个高大而挺拔的人影。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澹月,似乎在说:让我回去。
沈澹月拿着高脚杯,动了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人影立刻像齑粉一般随风消逝了。
宴会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钟。
沈澹月没有换下黑色军装,直接回到了公寓。
两名警卫朝他行礼,低头为他推开公寓的大门。
沈澹月径直走向二楼的卧室。
经过一面镜子时,他侧头看了一眼。
白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露出冷峻立体的轮廓,肩章、纽扣乃至绶带的流苏都反射着冷色调的银光。
明琅非常喜欢他的长相。有时候,他处理完公务,没来得及换下剪裁精细的西装,她反而会变得比平时热情一些。
今天,他穿得如此正式,她说不定会忘记昨天的不愉快,拽住他的领带,主动给他一个吻。
然而,明琅并不在二楼的卧室。
沈澹月又去了书房、健身房、阳光房、洗手间……厨房和餐厅,都没有看到明琅的身影。
他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下,走进公寓的一瞬间,他似乎在门垫上看到了一抹银色,但因为着急见明琅,没有细看。
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是……追踪项圈和合金锁链。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心口像被什么猛地攥紧一般,恐慌的寒意迅速侵袭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冻僵了。
但他早就死了,没有温度,没有心脏,体温无时无刻都宛如一具尸体,一个死人。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觉得如坠冰窟?
沈澹月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慢走下楼。
门垫旁边的那一抹银色,的确是项圈和锁链。
他低下头,仔细查看。
项圈和锁链,都没有暴力拆卸的划痕,也没有被黑-客入侵的痕迹,简直像……他亲手帮她解开的一样。
心口被攥紧的感觉越发强烈,寒意从每一根神经爬向大脑深处。
他的头脑像被什么冻住了似的,发麻发僵,一片空白。
明琅逃走了。
他却不知道她是怎么逃走的。
她是自己逃走的吗?
还是有谁……帮了她。
如果是后者,说明那个人的实力与他不相上下。
明琅接受了那个人的帮助,等于抛弃了他,接受了其他人。
沈澹月闭上眼,心口的灼痛还在加剧,大脑的寒意还在蔓延。
——她还是抛弃了他。
他为了避免这个局面,掠夺、控制甚至是圈养她。
他不允许她见任何人,也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他试图把她关在杀戮和情-欲铸成的牢笼之中。
谁知,到最后,还是失去了她。
没关系,沈澹月冷静地想,他可以把她找回来。
他记得她的身形,她的脸庞,她的眼神,她的口音,她的语气,她的走路姿势,她的出招习惯……甚至是她的信息素。
任何生物的信息素都具有两种功能,一是引起特定行为,二是标记领地。
即使是人类,也不例外。
不管她逃到哪里,他都可以找到她,甚至是,嗅到她。
想到这里,沈澹月平静地睁开眼,想要收起项圈和锁链,却发现都被自己攥成了一堆粉末。
镜子就在对面。
相较于几分钟前的自己,现在的他,看上去可笑又狼狈。
银白色的发丝垂下几缕,眼底血丝密布,黑手套和黑军装都被银色粉末弄脏了。
沈澹月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查明琅的消息。
助理立刻答应下来。
然而,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助理那边始终毫无音讯。
沈澹月坐在沙发上,从升降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倒酒的时候,他的手指毫无征兆地颤抖起来,酒液泼洒在桌子上。
他冷静地放下酒瓶,拿起杯子,刚要喝一口,下一秒钟却被一种古怪而扭曲的冲动所驱使,发狠把杯子扔到对面墙上!
——砰!
酒水溅了一地,杯子在地毯上翻滚两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没有声音。
没有音讯。
没有明琅。
这个公寓安静得令人作呕。
他做了一个吞咽动作,额上暴出一根青筋,几乎要在这种恐怖的安静中发疯。
沈澹月拿起威士忌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试图让混乱不堪的思绪平定下来。
酒精却让思绪挣扎得更加剧烈。
她离开他了。
她抛弃他了。
他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
……他彻底失去她了。
假如他一直找不到她,是否意味着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沈澹月垂下银白色的眼睫毛,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小时过去,他还是没有收到助理的消息。
说明,助理仍然没有查到她的位置。
沈澹月却似乎在公寓里看到了明琅的身影。
她刚醒来,穿着睡裙,从楼上下来,走到他的身边。
他盯着她,没有动。
——这个明琅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他为什么会产生幻觉?
因为那瓶酒吗?
但他早就失去了正常的生理机能,一个没有心脏、没有肝脏、没有新陈代谢的东西,为什么会醉?
他不会被幻觉迷惑,也不能被幻觉迷惑。
沈澹月闭了闭眼,继续等待助理的消息。
“明琅”却一直站在他的身边。
就在这时,助理的消息终于来了:
「先生,我们没有查到监控记录,也没有查到人证口供……也在城市的监控系统里搜索过了,没有看到她的面部特征,甚至连相似的都没有。明琅小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公寓变得又黑又静。
沙发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他可以嗅到她,可以看到她,可以回想起她表情的每一个细节,却无法触碰她。
胸口的灼痛越发强烈,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
他想到昨夜的一切,想到她的愤怒,她的讨好,她的眼睛,她被污染的脸庞和头发……以及,她那一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她非常清楚自己今天可以逃走,但还是吞没了他。
——她一直在玩弄他。
自从跟她在一起,他表面上十分冷静,却一直被愤怒、焦躁、恐惧、不安、自我厌弃等负面情绪纠缠。
——她一直在控制他。
她几乎快要攻陷他,使他沦陷,使他妥协,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她把他变成了一条狗,但不要他了。
沈澹月很难形容心里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从头皮到胸腔一阵刺灼疼痛,似乎随时都会因剧痛而陷入谵妄与疯狂。
他厌恶被控制,厌恶被玩弄,厌恶卑微的自己。
此刻,他却被一股癫狂的冲动灼烧着,希望明琅可以回来。
假如她的目的是让他低头。
那么,他愿意成为那个……先低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