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第一次见到这种款式的道德绑架,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花你的钱?”她冷笑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道德感倒也没有这么高。”
话音刚落,她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再看向修时,他的神色已变得更加亢奋,眼角微微泛红,喉结不住滚动,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分泌出些许菌丝。
这显然不是心疼钱财的表情,更像是……某种怪癖得到了餍足。
谢黎:“……”死变态。
她彻底无话可说了。
是她想的太天真了,居然会觉得,修在道德绑架她。
他分明是想用金钱“囚禁”她。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什么都转移给她了,包括基金、专利、科研成果等等,那她现在肯定在资本圈子里出名了。
修所在的资本圈子,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高层,手段比畜生还要畜生。
谢黎之前曾在警局内网上看过一个案子,一个工人因长期接触有毒废料患上了肝癌,而工厂给出的赔偿方案,居然是提供高-利贷途径,让这位工人去换一个仿生肝脏,然后回来继续为工厂发光发热。
工人拒绝了这一“赔偿方案”,但直到死,也没有等到真正的赔偿。
不过,这个案子之所以会上警局内网,并不是因为工人奋起反抗,一怒之下报警了,而是因为工厂老板离奇死亡了。1
经法医鉴定,死者颈部存在明显压迫痕迹,大概率是突发性压迫式攻击造成的机械性窒息。
这说明,凶手极有可能是职业杀-手。
谢黎当时看完,面无表情地划过去了——只有公司才会培养职业杀-手,她对狗咬狗不感兴趣。
现在,这群畜生中的畜生里,出了这样一头恋爱脑畜生,必然会享誉圈子内外。
别说公司高层了,就是谢黎自己路过听见这个八卦,也得停下来问问,让这头恋爱脑畜生放弃所有财产的女人是谁。
谢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可能因为气过头,也可能因为怒火燃尽,只剩下一堆温热的灰烬,她现在不愤怒了,只觉得无力:“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某个畜生却朝她俯近了一些:“那你抱我一下。”
谢黎手背上蹦出青筋:“……别逼我打你,滚!”
修不愧是疯子中的疯子,变态中的变态,被骂以后,不仅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个愉悦至极的表情——谢黎只在某些吸猫上头的人脸上看过类似的表情,程度还略逊几筹。
这下,她连骂都懒得骂了,向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也许是怕她真的生气,这一次,修不再讨价还价,顺从地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低沉而缓慢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谢启则都是我。他是我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
你见过。”
谢黎一阵心累,心想,不为人知的一面,指的是患有皮肤饥渴症的粘人精吗?
她揉着眉心,继续摆手,还是那个意思——滚。
关门声响起,这下,修真的走了。
谢黎本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谁知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修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庞,只好站起来,随手披上一件外套,出门散心。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逃跑——逃跑不能解决问题,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想逃的话,被同龄人骂懦夫▓”的那一刻,被同事放冷-枪失去“副队长”的头衔时,就可以逃了,而不是坚持到现在,继续当一个无知无畏的战士。
现在,战士喜欢上了怪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黎两只手揣在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这座城市还算发达,但也有不少外表光鲜内里破败的烂尾楼,每次经过那些空荡荡的高楼大厦时,都能闻到一股垃圾发酵的腐臭味儿。
仿佛这些大楼也是有生命的,化为钢筋遗骸,也会生蛆发臭。
一路上,不少人都跟她挥手打招呼,谢黎一一点头回应。
走到一半,她有点口渴,去排队买了一杯奶茶。
这玩意儿比咖啡还要刺激神经,喝了两口,她心脏就怦怦狂跳起来,手也有些发抖。
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道渴望的目光,低头一看,一个穿开裆裤的小朋友正眼巴巴望着她手上的奶茶,干瘦的脸上写着两个字:想喝。
这孩子一看就家境拮据,衣服已经穿到发馊,裤子也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瘦如芦柴棒的胳膊上还有几个来历不明的针孔。
谢黎不由眉头微皱,半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柔声问道:“小朋友,你胳膊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针孔呀,你生病了吗?”
小朋友点点头,眼珠子仍然粘在她的奶茶上:“妈妈说我生病了。”
“可以告诉姐姐,你生的什么病吗?”
“基因病,”小朋友答得十分爽快,“妈妈被黑心商人骗了,买到了有瑕疵的种子……”
“种子”是“精-子”的黑-话。
……这孩子跟修有着同样的境遇。
谢黎一怔。
下一刻,她只觉得兜里一轻,有什么东西被利落掏走了,回头一看,只能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拼命逃跑的身影。
谢黎嘴角微抽,伸手往兜里一摸,果然,手机被偷了。
再抬头一看,那位身世悲惨的小朋友也不见了!
什么叫“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她算是体会到了。
谢黎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打算去追。
这种半大的孩子最难逮捕——他们身形瘦小,手脚灵活,对城内大大小小的管道了如指掌,比纽约的耗子还难捉。
偷了就偷了吧,反正她的手机都是性能一般的千元机,值不了多少钱。
只是,思绪难免飘远。
“基因病”指的是遗传性疾病。直到现在,许多遗传病依然无法根治,只能在出生前接受“基因编辑疗法”,才能免除病痛折磨。
所以,现在的有钱人,基本上是没有“基因病”的。
然而很久以前,贵族近亲通婚的时代,“基因病”却是血统纯正的象征——不是近亲结婚的贵族,还不一定能遗传到那些纯正的有害基因。
多么讽刺,生而为人,是优是劣,全是“上层人”说了算。
当跨越阶级的道路被封死时,便开始寄望于上层人“漏”下的基因。
不管是修,还是刚才那些孩子,都不过是时代洪流下的……牺牲品。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的运气稍好一些,没有遗传到有害基因。
不然作为弃子,他下场比起刚才那些孩子,不会更好,只会更惨——那个小朋友虽然家境颇为拮据,父母却愿意缩衣节食,给他打针。
修显然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不知不觉间,谢黎已经走到一幢烂尾楼下。
这幢烂尾楼高得惊人,似乎有五十多层,零零散散住了不少人,底层甚至开起了商铺。
霓虹招牌忽闪忽灭,人群熙熙攘攘,噪音如潮水般朝她涌来……老板热情的吆喝声,互相问候爹妈的讨价还价声,全息影像的揽客声,以及角落里消-音-器一闪而逝的闷响。
谢黎心想,如果修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他肯定有着不可忽视的“基因病”,轻则红绿色盲,重则智力障碍。
唔,如果他有智力障碍的话,那他们肯定谈不了恋爱了,但肯定能满足这小子被拯救的愿望。
如果是别的“基因病”的话,他像现在这样死皮赖脸一些,她再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能谈。
问题是,一个从小患基因病、不被父母喜爱的人,有可能像现在的修一样无耻吗?
答案是否定的。
而且,她一开始之所以会救下修,也是因为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她撞了他。
不然以她的开车技术,估计只有老眼昏花或车载AI失控,才会撞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开车技术烂得要命,二天两头撞伤路人,有“基因病”的人也经不住她这么撞。
可能还没来得及一见钟情,就先一命呜呼了。
谢黎苦笑。
所以,修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话,他们反而走不到一起。
他必须从小亲缘淡薄,竭尽全力留在公司,一路搏杀到高层的位置,冷静运筹,一步步侵吞藤原升的势力,抢夺到菌根网络的控制权,变成耳听八方的怪物……才有可能跟她相爱。
是她太过冷漠,还是她要求太高?
都不是。
是她太过抗拒亲密关系,只有这样的修,才能强行进入她的生活,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普通人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心机引诱她。
谢黎想到了一个成语——天生一对。
换作以前,她打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跟生物科技的CEO是天生一对。
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费尽心思引诱她了。
她是暴风雪里的独行者,如果不是修假装“谢启则”拦下了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停下来看一看。
她会一无所知地继续往前走,朝忽远忽近的海市蜃楼般的小镇灯火走去……直到冻毙于风雪之中,孤独死去。
但停下来看一看,究竟是好是坏呢?
谁也不知道。
谢黎走到尽头,无路可走,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天台。
来都来了。她绕过一堆晒棉絮的支架,走到天台边缘,吹了一会儿冷风,然后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自上而下望去,整座城市显得萧索而死气沉沉,灰白色的雾霾阴沉地压迫着每一个人。
算了,她想,吸掉了奶茶里最后一颗珍珠。
她救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罪人和疯子,再救一个最疯的又会怎样?
谁让她天生耳根子软,谁向她求救,她就会回应谁。
更何况,她还喜欢他。
……不,是非常喜欢。
尤其是他全心全意地依赖她时。
发现“谢启则”真实身份的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其实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快感。
修已经站在了最顶端,却还是向她求救。
她也是人,也会有冲动、欲望,不为人知的幽暗癖好。
他站在世界之巅,居高临下却对她依恋不已的样子……正好满足了她的怪癖。
她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只要他听她的话。
想到这里,谢黎正要掏出手机,给修打个电话,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机被两个小毛贼偷了。
“……”
她正要转身跳下天台边缘,忽然若有所思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不远处修的目光。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神几近……惶恐。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她说喜欢他的时候。
谢黎有些疑惑,刚要开口询问,下一刻,只见数不清的白色菌丝如浪潮般汹涌而至,以前所未有的生长速度侵占了天台的每一寸。
不知是否菌丝生长得太过迅速的缘故,他的眼中也爬满了密集的菌丝,在眼球上疯狂挣扎蠕动。
在此之前,他一举一动再怎么古怪癫狂,神情也显得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现在,他的面部表情却完全失控,手指也在急剧颤抖。
跟兴奋到颤抖不同的是,这一次显然是因为恐慌到极点,大脑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恐慌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看到了这辈子最为恐惧的场景。
可是,谢黎迟疑地想,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吧?
就在这时,修缓缓开口了,声音嘶哑刺耳,带着令人不安的震颤感,似乎来自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发声器官: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