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工作的中餐馆,在一个老旧的商城里。
几十年前的建筑,经历过几次小规模火并,墙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墙上只剩下弹孔、涂鸦和斑驳的血迹。
白天,这里门可罗雀,如同一座死寂的坟墓。
一到晚上,各色霓虹灯牌便接连亮起明灭闪烁,全息广告流光溢彩,散射至夜空,化为一团团污秽的光雾。
谢黎踌躇许久,还是把谢启则带在了身边。
她今天是晚班,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
万一她上班的时候,谢启则出事了怎么办?
谢黎作为一个未婚未育的女青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带孩子的苦恼。
停下车,她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向副驾驶的谢启则。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黑裤,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只要不看脸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几乎跟健康人没什么区别。
其实,他无论是五官还是轮廓都非常标致。
只是那道伤痕太深太可怕了,贯穿整张脸庞,深可见骨,除非做植皮手术,否则很难彻底祛除。
感到她的视线,谢启则回头,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十分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谢黎:“……”
哪怕这段时间,他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她后背还是蹿起一股麻意。
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抽出手,认真嘱咐道:
“晚上这边很乱。进去以后,不要乱逛,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吃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如果有人跟在你的身后超过十秒钟,就喊我的名字……”她皱眉,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吧。”
谢启则一直专注地盯着她,只在最后一句话目光微闪。
谢黎不放心地问道:“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低声答道,“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谢黎这才勉强放心了一些,推门下车,牵着谢启则的手往中餐馆走去。
她已经跟老板打过招呼。老板一看到他们,就热情地迎了上来:“谢,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笑嘻嘻看向谢启则:“这就是你的弟弟吗?小伙子长得很精神,脸上的伤疤也很有个性!”
谢黎点点头,介绍道:“启则,这是马汀先生;马汀先生,这是我的弟弟,谢启则。”
马汀朝谢启则伸出一只手。
谢启则却后退一步,走到谢黎的后面,双手环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颈侧,表现出抗拒的姿态。
他的动作让周围人都愣了一下——除了谢黎,没人知道他的心理年龄跟小孩子差不多,只能看到他成年男性的面庞,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却在万分依恋地磨蹭谢黎的颈侧。
马汀受到的冲击最大,整个人震惊到原地石化,又咔嚓一声裂开,结结巴巴地问道:
“谢,谢……你们真的是姐弟吗
……”
他之所以会准许谢黎长达一个月的假期,还给她寄了两箱生物科技出品的高级肉蔬,除了因为谢黎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员工之外,还因为……他暗恋她。
或者说,谢黎到洛杉矶这三个月以来,几乎没人不喜欢她。
——她情绪稳定,善于倾听,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请求,都会帮一把。
最重要的是,她身手一流,甚至可以媲美公司的高级安保人员。
黑-市上,那些公司安保的私单价格高得吓人。
谢黎的要价却很低,碰到老弱病残,甚至会主动降价。
以前劝人行善,天经地义。
现在劝人行善,天打雷劈。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人们都喜欢善良的人。
谢黎就是那个善良的人。
不止马汀,中餐馆里的熟客也震惊了:“小谢,这真的是你的弟弟吗?”“不会是那种弟弟吧?”“别啊,小谢,这种白斩鸡有什么意思,身板儿还没我们老板一半结实……”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吆喝了一句:“你确定他能满足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启则似乎轻颤了一下。
这是他失忆以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受到惊吓很正常。
谢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却发抖得更加厉害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谢黎眉头微皱,冷冷扫视一周:
“我弟弟出了车祸,忘了很多事情,心理年龄可能只有十三四岁。我劝你们嘴巴放干净点儿,别再让我听见你们对他嚼舌头,否则别怪我把你们的头按在泔水桶里,让你们一次性嚼个够。”
话音落下,气氛安静得几近窒息。
周围人面面相觑。
一分钟后,有人打破沉默,站起来给谢启则道了歉。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连声对谢启则说了好几声抱歉。
直到所有人都对谢启则道了歉,谢黎才对马汀微微一笑:“谢谢你预支给我的一个月工资,帮了我很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马汀挠头笑笑,“你也帮了我不少忙。”
他看向挂在谢黎身上的谢启则,换上了讨好女朋友弟弟的语气:“那弟弟跟我去楼上包厢?一楼太危险了,你姐姐要工作,可能顾不上你。”
谢启则听完却将谢黎抱得更紧了,头也不抬:“不,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却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幼稚和固执。
马汀顿时松了一口气,开始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些好笑,居然跟一个小男孩吃醋。
“听话,”马汀耐心道,“跟我去二楼吧,上面有游戏机。”
谢黎没注意马汀自诩为男友的表情。
她在清点弹夹里的子弹。
同样地,她也没有注意到,马汀说完这句话以后,谢启则抬头看了他一眼。
非常平静的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马汀却被看得遍体生寒,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绝对不是孩童的眼神。
刚好这时,谢黎清点完子弹,咔嚓一声合上弹夹,抬头对马汀说道:“没事,就让他待在一楼吧。我能看住他。”
这不是能不能看住的问题吧……
马汀惊疑不定地想。
谢启则根本不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啊!!!
他看向谢黎的目光,抱住谢黎的动作,磨蹭她颈间的神态……无一不充斥着成年男性的侵略性。
而谢黎,对此一无所知。
可能因为谢启则的手掌太大,手指又太长,谢黎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扣在她腰上的手指,随时有可能越界。
马汀看着谢启则的手,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马汀发现,谢启则也在看他。
他的手掌仍然扣在谢黎的腰上,下颚仍然抵在谢黎的颈间,明明是小男孩依赖大人的姿态,视线却居高临下,带着几分阴冷的戾气。
很明显,他不是真的小男孩。
他的幼稚、固执、脆弱,全是装的。
马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想要告诉谢黎实情,下一刻从头顶到胸腔立刻陷入了难以形容的麻痹。
仿佛无形的压迫感从天而降,重重压在他的舌根上,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几分钟后,马汀的胸骨甚至隐隐作痛起来。
幸好,谢黎及时打断了谢启则。
“起来,”她拍拍谢启则的脸颊,“我带你去外面转转,熟悉一下周围的地形。”
谢启则眼中阴冷的戾气瞬间消失,乖乖地答道:“好。”
话虽如此,他扣在谢黎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整个人始终像某种被驯服的大型动物一样黏在她的身上。
谢黎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居然就这样带着谢启则走了出去。
马汀彻底迷茫了。
谢黎和谢启则究竟真是姐弟,还是假扮姐弟的情侣?
假如他们是情侣的话,为什么要谎称是姐弟……他又不是那种不准员工谈恋爱的老板。
虽然他很喜欢谢黎,但更欣赏谢黎的人品和身手,不可能因为她谈恋爱了就开除她。
除非,谢黎对谢启则真实心理年龄一无所知。
……被他骗了。
“谢启则”知道马汀对他起疑了,但不在乎。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逐渐恢复,记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不叫谢启则,而是叫修,是生物科技的首席执行官,身体是可以无限增殖的菌根网络。
当然,他一直知道自己叫修,只是对这个名字既无感情也无归属感。
确定自己叫修,就像确定自己叫001一样,情绪上不会有任何波动。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渴望被谢黎拯救。
及,谢黎是如何操纵他的情感与理智??[,让他一步步丧失冷静,做出完全与自己原则相悖的举动。
就像现在,他本该在恢复记忆之后,立刻离开谢黎,回到生物科技总部,夺回CEO的头衔。
毕竟,谢黎帮他试出了对方的终极武器——用“江涟”细胞制成的生化武器,不足为惧。
然而,他却站在谢黎的身后,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恋恋不舍地嗅闻她的气息。
——只要她活着,你就无法保持冷静,为什么不杀了她?
作为一个极端冷血也极端重利的人,他从来没有在杀人这件事上犹豫过。
就像,即使他知道芯片有害,过度使用会致人精神错乱,也从未下令禁止使用芯片,甚至想利用芯片建立信用体系,堂而皇之地取代各国的货币。
一旦成功,他不仅可以追踪人们的消费习惯、行为,还可以操纵他们的政-治倾向。
到那时,社会如何运作,历史如何书写,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整个过程中,无数人因芯片而丧命,抗议的言辞源源不断涌向生物科技。
他也从未动摇过。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想要站在最顶端,就得抛弃良知,做到绝对冷静。
哪怕后来反公司联盟出现,一度使芯片消失,相关产业倒退十年,他也成功了。
现在,每个人都住在量身定制的信息茧房里——在他的安排下,一切都是量身定制,包括广告、视频、评论,甚至是搜索引擎显示的答案。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平民,只要连上网络,就会被生物科技监控大数据。
人们的思想、行为、喜好、习惯、秘密,不过是他赚钱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没有杀死谢黎?
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谢黎用手机上网,刷短视频,根据大数据的推荐网购。
她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人一样,深陷于信息茧房,被大数据愚弄。
她也是他赚钱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站在她的身后,嗅闻她的气息,甚至伪装成失忆的蠢货,撕裂自己的伤口,只为了博取她的同情与关注。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想要谢黎,想要她成为他的妻子,想要身份暴露后还可以像这样跟她亲密无间。
男女之情是一种低劣的情感。
他也是冷静的、清醒的。
他冷静而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这种低劣的感情中逐渐沉沦,任其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