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醉酒,顾云真睡得很沉,也睡得很迷糊,直到听见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地钻入她耳中,才猛地睁开了眼。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几只鸟雀在亭子外欢快地飞来飞去,嬉戏着,鸣唱着。
顾云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又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汹涌而来。
糟糕!!
顾云真赶紧直起了肌肉酸涩的上半身,整个人还没全醒,睡眼朦胧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得回祠堂了!”
话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宿醉后的沙哑。
“不急。”就坐在顾云真身旁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
顾燕飞不知何时早醒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罗盘,指针滴溜溜地旋转着。
她昨晚也是趴在桌上睡的,所以衣衫有些皱巴巴的,但是精神很好,一双大眼在清晨的阳光中亮晶晶的,顾盼间,丝毫不见宿醉的疲惫。
旁边的卷碧一面从食盒里取出了两碗粥,一面附和道:“大姑娘,不急不急,您先吃些粥垫垫胃,再去祠堂也不迟。现在还早呢!”
看了看泛着肚白的天际,顾云真总算松了口气,温柔而又腼腆地笑了笑。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慵懒,问道:“燕飞,你在算什么?”
顾燕飞抬手指了指慕容家的方向,眼眸看着手里的罗盘,若有所思地说道:“下巽上乾,为姤卦,天下有风。”
上方的碧空中,一只麻雀展翅从她们头顶刷地飞过,在罗盘上投下一道扭曲古怪的阴影,一闪而逝。
顾云真听得一头雾水,正要问顾燕飞这卦象何意,就听东南方传来了小丫鬟局促惊慌的声音:“三姑娘,请容奴婢去通报我家姑娘。”
“何必这么麻烦。”顾云嫆清脆婉转的声音传来,“我都看到人了。”
东南方,披着一件紫棠色镶貂毛斗篷的顾云嫆不顾小丫鬟的阻拦朝这边走来,那绣有金线的斗篷闪着微光,衬得她如阳春时节盛放的桃花般娇艳烂漫。
她身后还跟着她的大丫鬟夏莲,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描金食盒。
小丫鬟局促地往暖亭里瞟,急得圆脸通红。
暖亭里的卷碧皱了皱眉,觉得她们玉衡苑的小丫鬟还是胆子太小,竟然就这么让三姑娘闯到后院来了。
顾燕飞抬手对着那小丫鬟使了个手势,示意对方退下吧。左右人都已经到这里了。
“大姐姐,我猜你就在这里。”顾云嫆的步伐不曾停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暖亭外。
那明丽的脸庞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走得近了,顾云嫆可以清晰地闻到顾云真身上的酒味,看到她犹有几分迷离的眼眸以及皱巴巴的衣裙,不由直皱眉头。
顾云嫆的视线在亭中二人身上掠过,也没跟顾燕飞打招呼,径自与顾云真说着话:“大姐姐,我刚刚去祠堂找你……”
“我听说你在祠堂跪了一晚上,想着你必是饿了,就带了些吃食过去,没想到你不在。”
顾云嫆到了祠堂后,却见那守祠堂的婆子坐在蒲团上睡得四仰八叉,把人唤醒后,婆子唯唯诺诺,半天没吭出一个字。
顾云嫆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是顾燕飞昨晚就把顾云真带走了。
顾云嫆没去顾云真的院子,猜到了人十有八九是在玉衡苑,果然如此!
只是,她没想到顾云真还醉成了这样。
若是换作从前,顾云真既然领了罚,就不可能偷跑。
顾云嫆目光直直地看着顾云真,觉得眼前的少女在忽然间变得面目模糊,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端庄贤淑的大姐姐。
“我没错。不需要跪。”顾云真语气平静地说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
三四只麻雀在枝头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你啄我,我挠你,几片零落的羽毛随风飘下。
顾云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眸子也愈发深邃。
若是从前的顾云真,偷跑却被人抓个正着,不可能毫无羞愧之心。
但是现在……
顾云嫆:“……”
顾云嫆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仿佛胸口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感觉。
像是有什么脱离了轨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
“祖母很生气。”顾云嫆半闭了下眼,急速地调整了情绪,语气软和地说道,“昨天我本是想给大姐姐求情的,但是……祖母很生气。”
她的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特意强调了太夫人的怒意。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天际泛起一丝丝亮光,浸润着晦暗的天幕。
暖亭中的顾燕飞与顾云真处于亭子的阴影中,似醉未醉;暖亭外的顾云嫆则披着晨曦的光晕,光彩照人。
沉默蔓延。
见顾云真不说话,顾云嫆正色问道:“大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顾云真。
正在喝茶的顾燕飞轻轻皱了下眉,卷碧立刻就心领神会,抬手击掌两下,那个圆脸小丫鬟以及原本在后院的一个婆子便退了下去。
似有一股寒风钻进了领口,顾云真双眸睁大,惊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子从宿醉中清醒了过来。
她连忙摇头,直视着顾云嫆的眼眸,脸色微僵地说道:“没有。”
顾云嫆一派掏心掏肺的样子,诚挚地说道:“大姐姐,若是你有了心上人,那我支持你追求你自己的幸福。”
“但若是没有……”
“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悔婚?!”
说着,顾云嫆望向了亭子里的另一人,目光深远。
她没有直言指责顾燕飞什么,唇畔依然挂着亲和的笑容,眸底闪着一抹了然的光芒。
她静静地与顾燕飞对视,眼神笃定,似在说,是顾燕飞在背后挑唆顾云真悔婚吧。
顾云嫆定了定神,接着道:“大姐姐,我知道‘冲喜’是慕容家草率了,婚期也急了点,但我让人打听过,慕容雍年少英才,未及弱冠,已经立下了不少军功,虽非嫡长子,却远胜其兄,是良配。”
“大姐姐不该轻言不嫁。”
顾云嫆的语气始终轻轻柔柔,不带一点斥责。
“……”顾云真沉默不语,樱唇抿得更紧。
顾云嫆轻轻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叹息道:“我知道大姐姐最近和我疏远了,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
“我不想让大姐姐你后悔一辈子。”
顾云嫆的心里浮起万般滋味,来回翻转着,百转千回。
一只褐色的麻雀在顾云嫆眼前展翅飞过,轻快地停在了顾云真的手边,啄食着石桌寿上残余的糕点末。
看着这一幕,顾云嫆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她的大堂姐顾云真自小就是个温柔贤淑的人,人畜无害,无论是长辈,还是底下的堂弟妹们都喜欢她,连那些小动物都愿意亲近她。
在顾云嫆的心目中,顾云真就跟书本里所描述出来的大家闺秀一样,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长姐。
可是,自从顾燕飞回来后,顾云真就在悄无声息间一点点地变了,变得不再是顾云嫆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顾云嫆又朝顾云真走近了一步,似乎想把亭子中面目面糊的少女看得再清楚一点。
石桌上的那只麻雀受惊地扑楞着翅膀从飞走了,翅膀上掉下了两片残羽。
看着那两片彼此依偎的残羽,顾云嫆心有所触,十几年的姐妹之情,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云真走岔了路。
顾云嫆温声软语地再劝道:“大姐姐,你别逞一时之气,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云嫆在看顾云真,可顾燕飞则在看着顾云嫆,又或者说,是顾云嫆身上的气运。
她周身的气运还是那般蓬勃,金色的“气”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灰色,张牙舞爪地蔓延出一条条触须,慢慢地缠绕在顾云真的身上。
顾燕飞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眸色微凝。
“不是这样的人?”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勾唇,似乎在嘲讽,又似乎觉得好笑,淡淡问道,“顾云嫆,在你心中,大姐姐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顾云嫆听来,顾燕飞的这个问题像是在挑衅,又像是没事找事,她本不欲理会,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大姐姐,”顾云嫆依旧凝视着顾云真,她不是在回答顾燕飞,而是在告诉顾云真,“我心目的大姐姐,孝顺娴静,知书达礼,善解人意。”
她每说一个字,周身蓬勃的金气就多伸出一根细细的触手,贪婪地与顾云真身上的白光缠在一起,似在汲取着养分。
然而,这一幕也唯有顾燕飞能看到而已。
这是……顾燕飞一手托着脸颊,状似悠然地看着二人,眸底却是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流光。
一瞬间,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心头。
她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很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中五味杂陈。
她之前居然一直没有看出来,顾云真就是天道为顾云嫆所安排的最适合的长姐。
顾燕飞在心中微微叹息,如鲠在喉。
天道对顾云嫆真是偏爱至极,偏爱到给了她一切,家族,长辈,长兄长姐……以及未来的夫婿。
顾云真的人生就像为了顾云嫆而存在。
上辈子,顾云真会毁容是为了顾云嫆,让她自芳华提前凋零,后半生郁郁寡欢;
顾云真从小到大的运气都不好,不是为了给顾云嫆挡灾,就是被顾云嫆吸取了气运。
甚至于……
顾云真但凡有一点偏离了顾云嫆心中所想,天道就会加以修正。
束缚于顾云真身上的伽锁,不止来自家族,还来自于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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