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来时,老白猿对凌砄一行人心里是存了轻视的,只当其是一众没甚见识的小修,连山野果子这点小便宜都要沾,而且将弟子教导得散漫无规矩,足见是群小里小气的下里巴人。
这会子与小丫头说了几句话,老白猿下意识地分出几分心神亦去观察小丫头的师父师兄,见他们气正目湛,举止磊落,心道不管是哪里的小修,这气度倒是还行。
及至与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动了手,旁边的几位年长者依然能不动如山,神色坦然干净,毫无算计阴暗的举动,老白猿心里印象便渐渐有了改观。
且说这动手,老白猿千年来打过的架没一千也有八百,这一回却是令它颇感诧异,无他,与众不同耳。
即使老白猿说话算话地没有动用灵力,可它依然能感觉到两个娃娃的经脉里流淌的是正宗道门修为,纯正清和,不带一丝邪气。
那种堂堂正正的力道,偏又走的是狡黠跳脱的路数,配合起来更是出乎意料的刁钻古怪,令人头疼,打得老白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不过,它到底比小孩儿要老谋深算得多,底子更是雄厚,除了开始有些轻敌造成的忙乱,渐渐也就打得顺手,甚至兴起。
这架打得好!热闹!带劲!
又有难度又不难受,资历老的不能凭轻易经验压倒嫩手,联手的也无法借助人手优势稳占上风。
两个娃娃虽然不容易应付,还呼呼喝喝地聒噪不已,可老白猿竟觉得颇有趣味。
两方都极其投入,认真起来一时谁都不能轻易取胜。
双方都是一会儿上风一会儿下风,互有进退。
来来往往转眼一两百招就过去了。
幼蕖与守玄也几次险险落败,可两人都是不服气的秉性,好斗好胜,好不容易在外有个合适的动手机会,老白猿固然是打得兴起,他们却更是发了兴,受挫有何惧?越挫越勇,劲头高涨如潮,几次眼看着就要输定了的局面,硬生生在最后一线给扳了回头。
老白猿越打,心里越是赞叹,这小胖子虽然嘴巴可恶,手底功夫却是确实可以。而且与小丫头配合得着实巧妙,还有几次奋不顾身地护着小丫头,心地倒也有可取之处。
那几个年纪长的同伴也严守规则,虽然眼神里都是担心,但始终不曾上前帮忙,即使是在小丫头差点被打落到地上的时候。
老白猿虽然动作如风,心里其实已经是敌意全消。
它借一方山石高高跃起,如弹丸冲天射出,守玄与幼蕖亦不甘示弱,飞身去迎。
小胖子又是连环腿飞轮一般袭来,老白猿如法炮制,长腿连蹬,反攻向他。
可守玄竟然没有真个踢实,虚晃一腿,冲它挤挤眼,如飞擦肩而过。
老白猿突感脚掌心一阵奇痒,心里一突,不由力松劲泄,身形再提不住,转眼坠落下去!
幼蕖一惊,来不及多想,一伸手,流霜束就探了出去,卷住下坠的老白猿,意图将它拉起。
老白猿本也无惧,它在山间飞跃惯了,锤炼得一身钢筋铁骨,何况下方还有老大片树冠兜着,如何摔得了它?
见小丫头满脸惊容,竟用白练来卷它,老白猿突然心生捉弄之意,不留痕迹地将那白练微微一扯,反将幼蕖给拉了下来!
幼蕖突感手底一沉,她毕竟年小经验不足,只道这老猿看似瘦骨嶙峋,身骨却死沉死沉,拉它不起,反而将自己给拖了下去。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守玄原先优哉游哉地荡开,他借着痒痒蚁坑了老白猿,只道胜券在握,没想到转眼小九就惊叫一声成了最倒霉的那个。
他也惊叫一声,如飞一般扑了下来,去救小九。
借势上升的老白猿挑了根枝条落下,坐在上头一晃一荡,俯视下方,甚是悠闲。
小胖子与小丫头相继落了地,伤是没伤到,脸上有些懊恼神色。
谷 幼蕖本来打得正高兴,眨了个眼的功夫,不知怎么就落了下风,不,岂止是下风,应该是彻底落了败。
不过,她看看上方,又笑了出来。
“老白公公,您没摔倒吧!”
问完她摸摸脑袋,有些恍然,老白猿天生就是一只猴儿,爬高落低惯了的,哪里会摔到?
守玄忙着绕了幼蕖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围,伸手在她身上拍拍,担心道:“小九,你扭扭脚踝,有没有哪里疼?”
老白猿一声长笑,飞落至两人面前。
守玄唬了一跳,挡在幼蕖身前,喝问道:“你这狡猾的老猿,小九好心救你,你倒轻松快活!你还想干什么?”
见老白猿但笑不语,守玄又气呼呼地甩甩手:“算啦算啦!就算是我们被打了下来,算你赢啦!”
老白猿点头:“你这小胖子,为人不咋地,脚臭嘴巴臭,可倒是像个做哥哥的样儿!”
它又对幼蕖道:“你是小九?你这女娃娃心倒是好,还分出心思来救我?我摔坏了对你岂不有利?如今可后悔了罢!”
幼蕖眨眨眼,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是怕公公你摔坏,是怕公公你摔下来把枇杷压坏……”
竟然是怕它压坏枇杷!
小丫头说得如此直白简单,老白猿啼笑皆非,却是对幼蕖大起好感:这是个真爱惜果树的!
相视一笑,互生友善好感。
于是,大家团团围坐,共赏山水月色,共品玲珑嘉果,直至东方既白。
临别之际,老白猿一时兴起,拔下颈后白毛赠予幼蕖,许诺他日小九持此信物来寻它,可为她做一件合理合情之事。
而幼蕖翻遍行囊,则找到一只小小铁马儿,她亦煞有介事地学老白猿说了那一通话。
别时只道有缘再见,却未定具体某日。
后来幼蕖与师父亦曾再来此处,随手摘了些鲜果即去,却是再未遇上老白猿,亦未特意等候,果然是随缘来去。
想到这里,亦同样遥忆旧事的乌拓山老白猿一声长叹。
它对当年偶遇的凌砄一行其实颇有好感,只是它到底心思深沉,不欲与人类多打交道,也不免担心那撮白毛被有心人利用,故而后两年便提着心,摘了果子匆匆来去,不再似以往那般盘桓大半夜时光。
直至持续数年,枇杷树下再不见遇任何人迹,老白猿才逐渐放下一颗戒备的心,恢复了饱啖鲜果,踏月而去的习惯。
只是心里未免也有些惭愧,小丫头确实是个赤诚之人,它却是过于小心了。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老天又将小丫头送到了它的面前,拿着那撮白毛,提出了它无法拒绝的要求。
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夜风又送来檐下的铁马叮咚声响,老白猿无奈地摇头,笑自己枉费心机,笑天意难违。
笑了两下,老白猿想起当年那个顶着乱糟糟小辫子的小丫头,想起和大家坐下来吃得痛快聊得也痛快的情景,嘴角的自嘲渐渐化为了真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