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白炽记得叶知秋的约定,提前划着小舟到万柳池湖心的那片柳林。
此刻正是柳条翠绿,树影婆娑。他凭印象找到了一个缺口,拔开了杨柳枝条,缓缓地驶进林中
林中水陆错落相间,陆上长着数不尽的绿柳和数十株高高的白杨,水里生着芰荷与菱角。
小舟到此已是行走不便,但那座被人遗忘的拱桥已经在望。白炽舍舟登陆,沿着柳树下的地面向隐柳桥一路跃去。
垂柳的风韵与众不同,千条万条丝绦垂下来,随风缓摆,飘逸灵动,与到处盛开的红莲白荷相映之下,景色绝佳。
只是白公子心里有事,却是无心欣赏。
到了隐柳洞附近,白炽没有进去,他找了个柳枝菱荷茂盛的地方隐藏身形,透过荷叶的缝隙,能清楚望见隐柳洞内的情形。
隐柳洞外全是水,左深右浅,要想进去只能拔开荷叶杂草从几块微微露出水面的石板小心渡过去。
白炽往洞里一望,却有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立于洞内。
只见这农夫身形瘦小,面色土灰,唇有短髭;身穿旧色短袖袄衫,裤脚半卷,脚着草鞋,手执着斗笠。
衣裳、小腿沾有泥土,就像刚从农田劳作上来一般,年龄不好判断,应该三十往上未到四十。
白炽心下纳闷,哪里来的农夫,居然也知道有这个秘洞?
难道他是万柳池里种藕挖藕的农夫,但此时荷花正盛,也并非种藕挖藕的季节呀,就连采摘莲蓬,也要再过一个多月才更丰盛。
那农夫用手中斗笠不断扇凉,在不大的洞内走来转去,不时嘴里嘟囔几句,像是在等人。
当他转过身来,白炽突然觉得这人的面孔有点熟悉,但自己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一个农夫啊,这感觉好生奇怪。
“叶知秋说过要试诸青峰,难道这农夫就是她找来的人?”白炽暗暗想道。
快到申时,白炽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洞里走来。
那人正是他同窗好友诸青峰。
诸青峰拔开荷叶,脚踩石板小心地走进秘洞。
农夫见着诸青峰,赶忙点头哈腰:“公子来啦?”说的却是淮安本地口音。
诸青峰见是一个农夫,怔了怔,问道:“是你约我来此的?”
农夫陪笑道:“正是小的约公子来此。”
诸青峰有些不耐烦,淡淡说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何约我来此?”
“公子不认得小人不打紧,您记得前年七月发生的事情就行。”
诸青峰面色骤变,厉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农夫继续陪着笑脸:“公子是诸家大公子,名唤诸青峰是么?其实我们都认得您,只是您出身高贵,不知道我们这些贱民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前年七月初二那日下午,我在这附近采摘青蓬,打算拿到市集去卖,帮补一下经济。不瞒您说,小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实在有些困难。”
那农夫说了一堆,诸青峰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到前年七月初二那句,他的头开始有些嗡嗡作响,面色更难看了,声音也变了。
“你是什么人?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农夫嘿嘿笑道:“公子这样聪明,想来是懂得小的意思的。不过公子既然问到,我只能把一些事情说出来跟公子说道说道。前年,也就是绍圣三年七月初二,下午吧,什么时辰我也记不太清了。那天我到这万柳湖是想采莲蓬的,突然想到这片柳林内的水域的莲蓬估计更大更好,就划着小舟磕磕碰碰进来了。到了这附近,我听到有年轻男女的声音,我往这洞里偷偷一望,却看到公子您在跟一个美丽的小姐在争吵。”
诸青峰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洞的?你看到我们了?”
“小的可是靠着万柳池讨生活的人,经常驾舟穿梭于这湖面之上,也偶尔会钻进这片林子来看看这里的藕怎么样,发现这个桥洞有什么奇怪?倒是公子,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好处,才是这个!”农夫边说边伸出个大拇指。
诸青峰面色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外边偷看偷听的白炽可大吃了一惊:“叶知秋哪里找的农夫?竟然看到了诸青峰和诸青霞当日的争吵。而诸青峰居然没反驳,叶知秋难道猜对了?”
接着又想到:“两年前的事,这农夫却时至今日才约诸青峰出来说,这又为了什么?”
诸青峰也跟白炽想的一样,他本来呆在那里做声不得,突然两眼一张,大声喝问:“你到底那日看见了什么,为何今日又找我说将起来?”
“也没见什么,我当时听见你二人争吵,以为小情侣打情骂俏,就悄悄划舟走了。”农夫淡淡说道:“只是才走没多远,就听到有“噗通”一声落水的声音。你们有钱人家的事情,我认为还是少理为妙,所以当时我也没敢回头。但后来我却听说你们诸家死了个二小姐。”
诸青峰冷冷说道:“没错,我们有钱人家的事,你们当然要少理为好。那你今日找我来又为了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是心里藏着这么个天大的秘密,我也很难受呀。”
农夫望着诸大少爷,继续说道:“本来憋得再难受,我也是不敢打扰公子爷的,无奈家里的经济实在是撑不住......”
“废话少说,你到底想要多少,开个价!”
“不多,公子随意给个一百贯,这事我保证烂在肚子里!
“一百贯!”
诸青峰面色青紫,压低声音道:“我哪来的一百贯?”
“瞧您说的。”农夫还是继续满脸堆笑:“您高门大户的,一百贯算什么呀,但我不一样,一百贯能把我家整活了。公子,我保证,仅一次,再也不打扰您。”
诸青峰本来想着要怎么整出一百贯来给这农夫了事,听了农夫这话,却暗自嘀咕:“对呀,对方拿着我把柄,下次没钱了,还会继续要挟的。他说保证,其实正是最没保证的事情。”
想到此处,杀心顿起。
诸青峰本来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杀鸡也未必敢,此时却连人都敢起杀心,盖因他这两年来无时不被诸青霞落水而死的事煎熬,心态早已有些失常了。
杀意一起,诸青峰人却冷静下来了。他假意在为钱财费思量,说道:“你说得没错,一百贯对于我们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钱在我爹手里,你一时之间要我拿出这个钱来也难,容我慢慢筹措。”
“三天,给你三天总行了吧?”农夫也怕逼得太紧会把这桩生意搅黄,同意给诸大少爷时间。
“好,三天后我们在这里见,请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自然。三天后小的在这里等公子,公子记得把钱带来啊。”
“一言为定。”
农夫哈腰道:“那小的就先走了。”
诸青峰躬了躬腰:“大哥慢走。”
农夫屁颠屁颠地走了,他刚走到洞口,诸青峰却快步抢了上前,一把向他推去!
原来诸青峰见那农夫瘦小,估计一把能推他下水淹死,但他却一时没想起,人家靠水为生,就算落水,还能不会游泳?
不远处的白炽万万没想到一表斯文的同窗会突然发难,意图害人。
他跃出来正想施救,没想到那农夫身形一动,诸青峰却扑了个空,一个收不住,自个反倒差点落水了。
如兔走鹘落,农夫一把拉住诸青峰,“嘿”一声把他甩进洞内。
他身形瘦小,没想到却有如此力量!他把高他半个头的诸青峰甩起,看来毫不费劲,而且一闪一拉一甩,动作连贯,不是练武之人绝难做到。
这时白炽已跃进洞口,跟那农夫打了个照面。
一看之下,他终于知道农夫是何许人了,看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另一厢,诸大少爷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农夫居然如此厉害,他害人不成,反被甩进洞内。他撞上石壁浑身作痛,正想站起身,突然间却看见白炽到来,更是惊慌失措。
农夫指了指诸青峰,对白炽道:“你们先聊,等下我再把他带回刑捕房。”说完离开了隐柳洞。
不过他的声音,却完全变了。原先他是操着一把当地口音的粗犷男声,此刻却变成清脆如黄鹂的女声。
白炽忍住心中的笑意,他走到诸青峰跟前,拉着他站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诸青峰近年来越发注重服饰的整洁,常对白谢说仪容仪貌是一个人的脸面,不能不注重。但他忘了,内心的的整洁远比仪容仪貌的整洁来的重要。
他小的时候可没这般讲究,不然也不会带着他妹妹诸青霞这里玩那里蹿,也不会发现这个秘洞,也不会帮它取名为‘隐柳洞’。
两人沉默了半晌,诸青峰先开口了:“你都听见了?”
白炽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都听见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干?”
诸青峰突然青筋暴出,吼道:“为什么要那么干?你何不问问青霞,她为何要那么干?好好的一个名门闺秀,为什么要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如果是原来,白炽或者有点认同诸青峰的看法,但经过昨晚与叶知秋的交谈,他又认为诸青霞的行为也没那么伤风败俗。
只是他知道诸青峰的思想根深蒂固,一时间是讲不通的,于是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青霞总是你妹妹,你不该这么对她。”
诸青峰突然蹲下来,掩面哭泣:“我也不想,我根本不想她死,那只是意外。我们吵着吵着,不知她怎么就落水了。”
“即便落水,你也可以救她呀,你不是会游泳么?”
诸青峰哭得更凶了:“是呀,我本应下水去救她的,为什么我会没那么做?我当时只是想,怎么着也得给她个教训,一时都气糊涂了。我们这水乡长大的人,很少不会游泳的,她小时候也偷偷学过游泳……唔唔……”
白炽道:“小时候学过,长大恐怕早就忘了吧,况且她有孕在身。”
诸青峰拼命捶自己的脑袋:“我当时就是气坏了,什么都不会去想了,我这个坏哥哥,就这么抛下她不管就走了……”
“但你为什么要把这事推到我身上,我们总算相交十载?”
诸青峰望了一眼白炽,又垂下了头,低低说道:“不推到你身上怎么办,我留了字条给青霞的,除了你,谁能写出我的字来?我只说青霞自杀,也没捉着你去报官呀。”
白炽没想到诸青峰为了给自己开脱,竟说出这一番话来。
没错,他是没报官,但不等于是为了白炽。他自己做错事情,能冷静下来把责任推给同窗,那为什么青霞落水,他又不能冷静下来把人救上来再说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极度自私!
白炽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朋友,是永远失去的了。
一个朋友,即便是死了,但他仍活在你心中,便不算失去;而诸青峰,即算他活着,也永远不可能再获得白炽的友谊。
白公子心里甚是难过,伸手点了这个曾经好友的穴道,黯然走出隐柳洞。
洞外头,阳光耀目,即是浓密的枝叶,也不能完全挡不住它的光线,白炽想起叶知秋,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少女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等他。
只见她已除去了短髭,此刻正用手帕使劲地擦除脸上的土灰,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农夫的衣物,整个人看起来不男不女,十分可笑。
白炽终于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了起来。
叶知秋自然知道他是在笑自己,狠狠地瞪着他,怒道:“笑,笑,笑,有那么好笑么?”
白公子又再打量了叶姑娘一眼,“是挺好笑的。”
叶知秋扁起了嘴。
“我这般模样,还不是为了你?学淮安土话也就算了,穿这身衣物也就算了,沾泥沾尘也就算了,最麻烦是要用锅灰把脸色调黑几度,你看看你,在我面前像不像个小白脸?而我,与你相比是不是成了个小黑妞?不,比黑妞还黑!”
叶知秋不说还好,一说白炽就更乐不可吱了。
等白炽笑够了,叶知秋知道他把心中的苦闷都散发了出来,便撒娇道:“白大哥,你这次可算欠我一个人情啊。你想想,除了我,世上还哪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愿意为了你扮成这样的?”
“唷,我还没听过有哪个姑娘自夸是‘貌美如花’的呢?”
白炽嘴里说笑着,但在内心深处,除了佩服眼前少女的足智多谋,也暗暗感激她为自已做的事情。
“叶知秋这句话虽是说笑,但其实这种妆扮也只有她这种不拘小节的人才做得出来,换作是我妹妹白锦,真的未必肯作如此打扮。”
叶知秋道:“白大哥,你笑够的话,帮我把诸青峰拖上小舟,我要把他带回刑捕房。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总是害死人了。对啦,事到如今还有必要追查诸青霞的情人是谁么?”
白炽摆了摆手,道:“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
只是,这事真的能到此为止么?
正是:隐柳桥里隐柳洞,人心隔肚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