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完上门拜年的众人,已经是戌时过半,热闹的气氛终于消散,老宅回归于宁谧。
老许收拾杯盘狼藉的大圆桌,阿弟白明烧水洗澡,白启则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舒缓着过分活跃的精神。
他今夜饮了几杯酒,脸色微微发红,气血如水满溢,散发滚烫的热气。
“小半斤精炼过的赤石脂,几节钟乳糅合成的药丸,一口不可多得的金蟒弓,两支有破邪之效的雷击木箭,能够壮骨强身的断续膏,疗伤吊命的养心丸……
白启望向堆叠横放的各种礼盒,无端端笑出声。
“这下真成爷了,逢年过节,还能收礼的。”
他左右闲着无事,跟拆快递似的,把何敬丰、宋其英、祝灵儿等人的拜年贺礼挨个打开,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零零总总加在一起,不小于五六千两银子。
其中最为贵重的,莫过于柴市东家相赠的金蟒弓,乃黑河县第一等的宝贝,据说能吐毒液,曾诛杀过大妖。
其次轮到何敬丰的修道外物,各种成色都是一流,让人感慨,何家长房子弟的待遇确实不低,难怪养得出两个道院生员,财力堪称雄厚。
至于送到后院的几车物什,留着过完年再看,其中一部分肯定得划给通文馆。
火窑的黎师傅这么兴师动众,舍得家底,主要还是看在宁海禅的面子。
做徒弟的,自个儿恰独食,未免太没眼力劲。
“周遭皆是捧着你、奉承你的‘好人’。久而久之,谁又能保持平常心,走路轻飘,趾高气昂,反而才合理。”
白启站在前院,借着冷风吹散醉意,默默地升起警醒。
义海郡的高门,黑河县的少东家,这些人无不是冲着通文馆的招牌,宁海禅的威名,方才高看自己一眼。
倘若当真了,习惯扯虎皮耍威风,迟早有栽跟头的那天。
“常言道,要灭一個人,一是骂杀,二是捧杀,果然有理。
把人捧到天上,逐渐使其骄傲自满,轻浮放纵,再挖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让他自己主动踏进去,身陷万劫不复的境地……兴许这也是义海郡高门惯用的伎俩?”
白启倾听着雪水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廊道的细微声音,繁杂心思缓缓沉静:
“我明天也该买些年节的礼品,拎着拜访梁伯、水哥、长顺叔一家,还有孝敬……刀伯,师傅大概率不在通文馆,他受不住这股热闹劲。”
感受体内充实无比的气血劲力,白启深吸一口气,站起金丹大壮功的养生桩。
烧完水出来的白明,瞅见阿兄独自练功,赶忙拍了拍手掌,掸去灰尘,跟着一起。
他板着小脸,含胸拔背,舌抵上颚,口吸鼻呼,吐出一条条清晰可见的细小气流。
“骨静肉动,桩功有成,你比虾头站得好。”
白启睁开眼,瞅着姿势到位,气息平稳的阿弟,点头赞许。
他筋关圆满后,便将金丹大壮功传给虾头,只是后者连大字站桩运气式都没练出名堂,若非白明的身子骨太弱,养气血这一步耗费太久,这时候应该在淬炼劲力,将其远远甩开大一截。
“怪不了虾头,贱户出身的渔民,打小便不认字、不念书,开智太晚,学东西缓慢也正常。”
黑河县贱户奴户役户乃最下三等,能做到识文断字的年轻青壮不足两成,属于给一本武功也要抓瞎的程度。
“没有灵机,乡绅横行,以至于一座能‘讨公道’的衙门都未设立,除非际遇非凡,不然这辈子都难以出头。”
带着阿弟站够一炷香,白启收住架势,把热水倒进大木桶,沐浴结束转回后院屋内,心中浮现疑惑:
“真是怀疑,龙庭新皇的御书房内,那张巨幅的疆域地图上,究竟有没有黑河县这个地方?”
……
……
第二天,天边泛起几缕曦光,白家两兄弟早早起身出门逛集。
经过月余的修生养息,黑河县大抵恢复几分元气,各色小贩或沿街叫卖,或支开摊子。
从山货鸡鸭,再到农具箩筐,小玩意儿应有尽有。
都是赶着年关换些铜板,买米买粮吃顿饱饭的猎户乡民。
白启大略扫过几眼,本来打算给阿弟买个拨浪鼓,结果遭到嫌弃:
“阿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空嬉戏耍闹,还不如多多站桩练功。”
得,自家弟弟是个卷王!
白启只能祭出杀手锏,再次买了一串糖葫芦,这回没被拒绝。
随后走进几家书局,购入几本关于义海郡周遭地势的详述,以及志怪合集,再添些用得上的笔墨纸砚,吩咐伙计送到二仙桥老宅。
直至晌午时分,集市散场,两兄弟方才拎着大包小包的拜年礼,率先登门东市铺子,见过梁老实和梁三水父子,寒暄一阵,又坐船前往大田湾,恭贺长顺叔一家。
对于白启的到来,长顺叔和周婶颇为惊喜,因为鱼档的生意兴盛,原本捉襟见肘的困苦生活得到极大缓解。
他们正商量着,准备搬到外城的信义街,方便虾头平时习武练功,省得两头跑。
期间询问白启的意见,作为黑河县最有本事的打渔人,白七郎的话语分量极重,说是一言九鼎都不为过。
周婶小心翼翼说着:
“我和两个女娃给别人当帮厨,又能浆洗衣服,赚得不少。孩儿他爹现在管着那么大的鱼档,就想把虾头培养成才。”
长顺叔背着身子,吧嗒吧嗒抽几口旱烟:
“虾头在武馆练拳,得到师傅的夸奖,明年要是凑足银子,便再学一阵子,看能不能正式拜师。”
白启点点头,赞同长顺叔和周婶的打算,其实以他现在的名头和地位,将虾头送到内城那三家大武馆,也没什么难的,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但没有必要。
内城讲究出身、靠山,邓勇、韩隶、宋其英,皆是把看人下菜碟视作本能的主儿。
他们只尊重“能耐”与“背景”,后者远远大于前者。
虾头贸然被带进去,也许看在白启的面上,不会受到明显的轻视,却也无法真正融入,到时候兴许就不自觉成了跑腿传话的帮闲角色。
所以,白启更情愿虾头继续待在松山门,学他日思夜想的铁裆功。
反正只要生活条件渐渐改善,总能把一练筋关熬出头。
婉拒长顺叔和周婶的再三挽留,白家兄弟趁着天色未黑赶到通文馆。
宁海禅果然人去楼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刀伯独自看家。
“往年都是这般过的,小七爷快些回家吃年夜饭吧,我约了老梁头喝酒,岂会冷清。”
老刀笑呵呵坐在前院,并未答应跟白启的邀请。
就这样转悠一大圈,等回到自己家已经快要入夜。
各家各户灯火明亮,时不时响起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内城传出。
白启早就与东来楼的掌柜说好,订了一桌最贵的席面。
除去一条清蒸的七星斑宝鱼,还有煲足火候的蛇羹、土锅焖得喷香的羊肉,以及几碟豆腐小菜。
老许仍旧不喜欢上桌吃饭,捧着粗瓷的海碗,弯腰退回后院,很乐意跟追风马说会儿话。
照这样看。
这一年的团圆饭,最后还是白启和阿弟白明两人相依为伴,但吃的东西、住的地方,乃至于所过的日子,都截然不同。
“多吃点。”
白启把七星斑的鱼腹夹给阿弟。
“嗯嗯。”
白明大口扒饭,腮帮子高高鼓起。
“喝一小口,不许贪多。”
白启烫好两杯花雕酒,递给阿弟,然后举杯:
“山高有行路,水深有渡舟,和气作春妍,新年胜旧年!”
白明听话的抿一小口,柔和的酒液并不辣喉咙,反而有些甘香。
他双手捧着滚热的酒杯,嘿嘿笑着,眼里透出无尽的满足与欢喜,重复阿兄所言:
“山高有行路,水深有渡舟,和气作春妍,新年胜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