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 天黑得越来越早。深夜不好赶路,三人将马车停在山脚下,寻了个避风处, 升起火堆。
微生珏和钟情需要调息打坐, 桑遥和叶菱歌负责准备晚餐。带着的干粮不好下口,还有两个伤者,要补充营养,桑遥和叶菱歌一个负责去抓鱼,一个去打山鸡。
桑遥留了个心眼,半路上以在叶菱歌的梦里险些被淹死,看到水就发怵为由, 与叶菱歌交换任务,两人改变路线,换叶菱歌去打鱼。
桑遥的箭术练得越来越好, 射几只山鸡,不在话下。她攀上山崖, 顺便摘了点野果子给大家饭后解腻。
枯败的草丛里,隐约传来虚弱的呼救声。
桑遥心说, 果然, 有人还是不死心。
她把果子用衣摆兜着,拨开草丛。
冰冷的弦月照出躺在地上的男子, 男人身上血迹已经干涸,半张脸发青。
“姑娘, 救我, 我被山贼打劫, 逃至此处, 摔断双腿, 等了两天两夜,方等到姑娘经过此处。”白衣男子喘着粗气,“山中有狼群出没,姑娘发发善心,背我下山,来日必有重谢。”
桑遥惊喜:“你真的不能走?”
男子点头。
桑遥背着他,行到崖边,丢了下去。
羽乘风:“……”
原来她长眼睛了。
“叮铃铃——”
“叮铃铃——”
浓烟滚滚,焦黑的土地上遍布断肢残骸,坍塌的土墙后面,藏着无数双恐惧的眼睛。
骏马脖子上系着一只雕着花纹的铜铃铛,马背上的男人扛着把大刀,扯住缰绳,驱马踏过脚下的尸骨。
马贼们一拥而上,惊呼声、痛哭声,以及求饶声此起彼伏。被俘虏的人们,屈辱地跪在沾染鲜血的地上,瑟瑟发抖等待着恶贼们的屠刀。
“你们有血性的男人都已经战死了,剩下的都是缩头乌龟,软蛋!”男人留着厚厚的络腮胡,右眼用眼罩遮住,脸上横亘着一条扭曲狰狞的伤疤,他扫视着那些跪在地上的男人们,不屑地吐出口唾沫,“老子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的女人自愿跟老子回去,陪老子的兄弟们快活一晚上,老子保证,在场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众人惊疑地望向彼此,面面相觑,接着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出来:“我愿意,我愿意跟你们回去,求求你们别杀我儿子。”
“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丈夫尸骨未寒,你这样做,不是给他蒙羞吗!”女人的妥协,得到无数唾骂,其中骂的最狠的是她的婆婆。做什么不好,非做这个出头鸟。
有一就有二。
“还有我。”
“我愿意。”
“我也愿意!”
出于各种缘由,年轻的女人们一个个站了出来,狂风扬起她们鲜艳的裙角,她们站在太阳底下,手中没有武器,悲壮得像即将赴死的战士。
年迈的族长跪在最前面,转动着浑浊的双目,没有吭声。
苍山环抱,河流斜穿而过,坐落在河畔的魏家庄,便是桑遥等人此行的目的地。
魏家庄是个封闭百年的小镇子,整个镇子上的男人都姓魏,他们虽是同姓,却无亲缘关系,最早一批来自战乱时期的难民。经过百年的光阴,彼此通婚、繁衍,人口逐渐壮大,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
近些年,为解决娶亲的问题,魏家庄逐步对外开放,迎娶外姓的女人,也正是如此,魏家庄坐拥大笔财富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引起马贼的觊觎。
马贼们血洗了魏家庄,扬长而去,活下来的百姓们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短短十年,魏家庄重现往日的繁华。然而好景不长,魏家庄怪事频发,重建的家园不断被大火焚毁,却始终抓不到凶手。族长怀疑有妖物作祟,重金聘请猎妖师前来驱邪。
微生珏就是他们邀请的猎妖师。
其实,族长猜得没错。这件事的背后,确实是一只妖怪在作乱,妖怪关系到引魂灯的灯芯,这正是吸引微生珏来此的真正缘由。
魏家庄被马贼血洗的那年,本该全军覆没,马贼的头子曾是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士兵,他见魏家庄的男人们宁死不屈,为他们所触动,开出一个条件,只要镇子上年轻的女人们,自愿做一夜的娼妓,他们就给魏家庄留种。
最先站出来的是个叫做丽娘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于一场大病,孩子刚满两岁,她没有别的法子,要想保住丈夫的血脉,只能顺从马贼。
跟马贼回去的,共有十一个女人,最年长的有三十多岁,最年轻的也才双十年华。她们的亲人刚刚战死,却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保护她们活下来的亲朋好友。
这十一个女人,成了魏家庄的英雄,但同时,也成了当年苟且偷生的男人们心头一块永远都愈合不了的疤。她们被马贼们打断双腿,送了回来,马贼们按照约定,放过了剩下的人。
族长命族人们建了一栋竹楼,将被糟蹋过、失去劳作能力的女人们安置在此,供以衣食。
人们的生活恢复平静,血雨腥风褪去,剩下的,都是些流言碎语。渐渐的,魏家庄的族人们,对他们供养的这十一个女人有了怨言。凭什么他们辛苦劳作,而那些出卖身体的女人们可以坐享其成,享受着大家的供奉。
她们的断腿是马贼们留下的标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当年做缩头乌龟的模样有多可笑。马贼们哪里打断的是女人们的双腿,他们打断的是整个魏家庄男人们的脊梁骨。
意外来自一场大火。
竹楼里的女人们点灯时,不小心打翻了灯烛,大火来势汹汹,眨眼间就吞噬了一切可燃之物。族人们提着水桶救火,楼里的女人们向外爬行,慌乱中,不知是谁咕哝的了一句——
“这些个肮脏的女人,烧死了才好。烧死了,就没人记得她们当初做下的丑事!”
那一瞬间,救火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明火照出族长脸上被时光雕刻出的道道皱纹,半晌,族长下了道命令:“锁起大门。”
大火过后,如他们所愿,关于这十一个女人的过去,都烧成了灰烬,掩埋在这片土地下。
桑遥读到这段时,直接气成了一只河豚,当书中的文字变作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她默默攥紧了两只拳头。
族长的半张脸上生着恶疮,浑浊的双眼堆着假笑:“微生公子,已经为您和各位准备好了住处,这边请。”
路上到处可见烧焦的痕迹,频繁的大火折磨下,人们满眼疲惫和麻木,坐在废墟上,放弃了劳作。反正费多少工夫,最后都是要被烧掉的。
叶菱歌道:“你们为何不搬离此处?”
叶菱歌人生得好看,年轻人都愿意和她搭话,一个个抢答道:“不是我们不愿意,每个试着走出魏家庄的人,都在距离魏家庄十里处,被大火给烧成了灰。”
钟情停在一段焦木前,打量着这棵枯死的树,抵着唇,轻声咳嗽起来。
叶菱歌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钟情摇头,苍白的面颊因咳嗽浮起一丝红晕,如雨后海棠般艳丽,颓废和虚弱作为点缀,竟也别有风情。
“滚开,你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生出的杂种,阿娘说了,不和你这种人玩耍。”前面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打架。
确切地说,是一群人霸凌一个人。被欺负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穿着身打着补丁的衣衫,虽衣着简陋,却干净整洁,小少年看着斯斯文文的,有股书卷气。
“打死你,都是你那不要脸的娘,害死我们了。”孩子们捡起石头,砸着小少年。
“她不是我娘,我奶奶说了,我没有这样不干不净的娘,你们少胡说!”小少年红着脸,愤怒地反驳着。
“他是丽娘的儿子。”察觉到叶菱歌在看那名小少年,族长解释了一句。
丽娘就是他们这次要除的妖。微生珏除妖有个规矩,必须知前因,晓后果。微生世家强大的情报网遍布天下,魏家庄便是想隐瞒这桩旧事,也没有法子。
族长叫人驱赶走了那群欺负人的孩子。
小少年抱着脑袋,蹲坐在树下,脸埋进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我奶奶说了,我不能认她做娘。我认她做娘,这辈子就完了。”
族长给微生珏安排的是魏家庄最好的房屋。这栋房屋还没有历经大火的侵袭,家具完好无损,院中种植着桃树,这会儿不是开花的时候,树干光秃秃的。
桑遥刚安顿好,许久不见的修文修武出现在门口,提着一篮子香梨,递给她:“三小姐,这是特意给您带的。”
桑遥热泪盈眶:“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路上,没有修文修武做饭,她和叶菱歌轮流负责膳食,都把自己饿瘦了好几斤。
桑遥从前是小仙女的做派,吃花瓣喝露水,修文修武负责三小姐的饮食,每次出任务,都会带回当地的鲜果,给她补充营养。
桑遥自己吃了个梨,剩下的,削皮洗净,切成块,放入冰糖,放在炉子上用小火慢炖着。
修文修武这次还带回来一件嘉宁郡主的礼物。嘉宁郡主听说微生珏在寻找《百妖图》碎片,动用大量的财力物力,集结天下最优秀的猎妖师,找到一张《百妖图》碎片,送来当做微生珏的生辰贺礼。
过几日就是微生珏的生辰。
据修文修武说,嘉宁郡主后院里微生珏的仿品又多了两位,其中一位简直跟微生珏亲兄弟似的。桑遥是没亲眼见过能有多像,反正微生珏真正同父异母的兄弟——钟情,反倒与他长得并不相像。
嘉宁郡主的礼物送的是相当巧妙,微生珏没有不收的道理,但对叶菱歌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叶菱歌的噩梦里,足以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嘉宁郡主这个情敌,身为微生珏情人的立场,她完全可以拒绝嘉宁郡主对微生珏的亲近,作为微生珏团队的成员之一,她却必须接受这件礼物。
以叶菱歌的性格,想必是选择了后者。
叶菱歌确实默许微生珏收下《百妖图》碎片,这是她的识大体,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微生珏是她的心上人,做到毫不在意,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拱火的茶茶。
只听得钟情说:“嘉宁郡主礼重情意更重,微生公子怕是将来要以身相许才还得清。”
“钟少侠,请慎言,我们家大公子向来洁身自好,与嘉宁郡主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修文忍不住为微生珏辩驳。
“郡主温柔体贴,便是与她有了什么首尾,不过是情难自禁,身为男人,我可以理解。”钟情说完,忽的脸色煞白,“哇”地吐了口血。
叶菱歌惊道:“阿情!”
噫,活该。
让你丧尽天良,挑拨离间。
桑遥笑嘻嘻道:“钟少侠有如此感触,想必是有了互通首尾的小娘子,不知何日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钟少侠的‘情难自禁’。”
钟情看她一眼,眼神微妙。
叶菱歌担忧道:“阿情,你怎么样?”
“我有些不舒服,师姐,扶我回去休息吧。”钟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