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思一行三人吃完饭,仍旧到秦淮河旁闲逛。日过中午,河上游人如织,河中小船也多了起来。琉璃盏儿吵着要去坐船,程敬思便一口应承。
三人包下一艘画舫,船夫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话不多,待三人坐好,就默不作声开了船。画舫顺流而下,清风吹入阁子里,甚是怡人。
程敬思望着天边,似乎有些出神,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展眉:“三绝剑客最是不喜热闹,可为何这次与人比武较量,还巴巴地请我去旁观?”
展眉看了程敬思一眼,没有作声。
程敬思回望了展眉一眼,道:“眉儿,聪慧如你,难道不知道你祖父的深意?”
展眉道:“谁管他什么深意不深意。”
程敬思道:“咱们在徐州遇到你二师叔许万里,他自然会传信给你祖父,说你就在左近。你祖父想见你又不好直说,所以借着请我观战的名头,其实是请你来金陵见上一见。”
展眉冷声道:“是么?想见我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程敬思道:“谁让他是绝情绝义的三绝剑客呢?要是动了含饴弄孙的念头,岂不是对不起他偌大名号?”
展眉道:“要是这么说,我还是不要陪夫子去栖霞山了。”
程敬思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莫要当真。你祖父心性异于常人,断不会像我说的这般肤浅。我想,他这次突然要见你,肯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只不过咱们现在还无从揣测。”
展眉不愿意就这个话题深聊,便没有顺着程敬思的思路往下接话。程敬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能惊动你祖父的事,必然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展眉,你可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你父母两族,都是名动一方的世家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大乱将至,你两家如何自处,需得谨慎从事啊。”
展眉道:“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夫子怎么还说大乱将至,难道是嫌眼下还不够乱吗?”
程敬思道:“自王仙芝、黄巢倡乱,这三十年,海内鼎沸,确实乱的可以。但正如后汉末年,黄巾之乱后,还有诸侯征战,天下三分;如今的天下大势,正如那时一般,江山失了共主,人人都想做皇帝,怕是往后的几十年,要比汉末三分之时更要动荡。天地为烘炉,越是世家大族,越是先要拿出来架在火上烤。你祖父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会对你有一番交待。”
展眉不解地道:“既然是这么大的干系,为何要独独要找我?展架、柳家男丁那么多,也轮不到我来主事。”
程敬思道:“因为你身在书院,地位超然,说出的话,私心就少了很多。即便不能决定你们两家接下来去向,但至少也能让两边的主事之人好好参详参详。”
展眉又道:“展家也就罢了,大半是身在江湖;可我外祖一门,效力梁王多年,再怎么参详,也不至于改弦更张吧?”
程敬思道:“事情的要害就在这里。柳家在这盘棋局中,陷得太深,眼下的情形是被绑在了梁王的船上,想下船都下不得。这对一个延绵几百年的大家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咱们是说万一,有一天梁王倒了,柳家势必难以全身而退。古来的世家大族,都是先有家而后有国,任你是谁坐龙椅,都先得保证我自家的血脉延续,然后才是效忠朝廷。柳家本来也是这般做派,但这几十年,你外祖父行事嘛,确实激进了些”
展眉道:“难道他老人家没有想到这一层?”
程敬思失笑道:“这么浅显的道理,只要是个像样点的家族,刚开蒙的孩子都晓得这个道理,你外祖人老成精,又怎会不晓得。他啊,只是太过看好梁王,想着借由梁王之力,让柳家在这一代真正的飞黄腾达起来。两利相权,自然要取其重。你外祖的做法,本无可厚非。但近几年,梁王逐渐有些了倒行逆施的苗头,这么看的话,你外祖似乎押错了宝。”
展眉有些不解:“您说的倒行逆施,是指梁王篡唐自立吗?”
程敬思道:“那倒不是。我虽然是大唐遗臣,但也知道古往今来没有一竿子插到底的基业,也没有万世不易的江山。汉唐的开国之君,也都是靠造反起家,但顺应了天时民意,这才有一统江山。我说梁王倒行逆施,是指他背信、多疑、滥杀、贪色,私德有亏,不足以服众;为政不善,人心不附。眼下仗着兵势强盛,看上去如日中天。但随着梁王年岁增长,很多他意想不到的问题都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就要看他如何应对了。”
展眉追问道:“意想不到的问题,夫子所指为何?”
程敬思道:“自然还是人的问题。他如今也算是坐江山了,选人用人就不能像打江山时那般只认勇力不问其他。但梁王的班底,说句不好听的,不学无术之辈多了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梁王行伍出身,身边不缺能征惯战的武将,缺的就是能提笔安天下的治世之臣。可偏偏这位大爷最瞧不上读书人,更瞧不上世家出身的读书人。那年在白马驿,一口气杀了数十名清流出身的大臣,还将尸身投入黄河,说是要让清流变浊流。眉儿啊,虽说那次梁王杀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多,但那样的变故,千年未有。嗣后依附梁王的读书人,大都失了风骨。倒不是说死在梁王手上的清流都是正直良善之辈,但梁王的举动,是对天下清流宣战,实际上斩断了大唐赖以立国的德行礼法,让真正有德有能的读书人从此钳口。剩下的嘛,都只是文贼罢了,蝇营狗苟,趋炎附势,难找出能治国安邦的大才。梁王如今既已称帝,相信很快就会发现在用人上捉襟见肘。毕竟武将能够在马上打天下,但皇帝时万万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