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张阮风自诩热爱自由,不愿被这世间道道规矩束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人与人相交皆需坦诚相待。进入太极门的第一日,那道貌岸然自诩人间清流的清扬道人便公然诓骗了他。
想起至今仍有许多无辜师兄弟饱受生印折磨,想起这偌大天下却有着读书人求出路无果只能无奈赴死的荒唐世道,想起傅丞翊孤身一人便敢走正道,敢终结乱世的神采,张阮风眼中犹豫瞬间被坚定涤扫。
“我愿相随!”
瑶光自知张阮风乃是北荆道家一脉,越国与道家一脉的恩怨纠葛她亦是清楚。本对道家一脉心存厌嫌的她,在认识张阮风后却觉得,或许道家一脉人也不尽是虚与委蛇,道貌岸然之徒。
此刻见张阮风那一脸正气的模样,瑶光突然笑靥如花,她深深看了张阮风一眼,而后自己也是起身朝宋辞一字一句道:“爹!我也愿与他们一道,还天下百姓以安生!”
哪知宋辞闻言却是摇头苦笑:“你一介女流,如何能......”
“爹你这话是何意!”
未等宋辞说完,瑶光便直接出声将其打断。她怒气冲冲的盯着宋辞,脸上全无对父亲的唯命是从,而是对其权威的挑战。
“女子怎么了!”
瑶光一掌拍在桌上,其身上那凛然的气势竟是吓了宋辞一跳。
“正道之上不分男女,先前傅丞翊已说了,天下非一家之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同理,天下也不是你们男人的天下,也是我们女子的天下!平定乱世,自此让百业兴盛,万民安生,我们女子亦有责!”
说到兴起,瑶光索性直接来到宋辞的跟前,她踮起脚掐腰仰望自己这位城主父亲喝道:“男人能做得,我一样能做得!”
宋辞被自己女儿这副模样逗笑了,他摸摸瑶光的脑袋无奈道:“我并非是说你做不得的意思,而是......”
“既然没有那就不要说了。”
瑶光伸出手指在宋辞面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这么决定了!我虽然没有修为,但也会做力所能及的事!”
看着瑶光那张牙舞爪,比比划划的模样,张阮风心中一时释然。看来她不光是对自己,对她父亲也是这般蛮横。
至于傅丞翊和万群则是相视而笑,在瑶光的身上,两人看到了太多女子的影子。无论是将思归布坊做大做强,给嵩阳县城女子以安生立命,能实现自身价值之处的虞欣,还是豪迈说出英雄不问出处,江湖不只是男子的江湖的青山剑阁小七,亦或是那开设醉清风,教授苦命女子以雅艺谋生,自己终其一生追求真爱彰显女子的贞节从不在罗裙之下的高贞娘子,她们皆是肮脏乱世中最干净艳丽的一抹荆棘红。
而借此机会,傅丞翊也向在场之人说明了自己昨夜忽捋清的想法。如今算上张阮风三人,不过区区四人的势力,自是搅弄不起多大波澜,索性即日启程离开崖达,去往景阳寻那永安堂。
如若与永安堂人所图一致那便加入,如若初衷背离那也不至于撕破脸,之后或有合作,毕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敲定此事后,几人也不再耽搁,于是便各自回房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来。
张阮风和万群三人离开后,傅丞翊这才看到宋辞望向瑶光的背影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瑶光和她母亲一样。”宋辞喃喃开口,“除去是个倔性子外,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张阮风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只是简单洗个澡,而后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道袍。他并不痛恨自己道家一脉弟子的身份,他痛恨的是道家一脉的虚伪和清高。再加上这些年来他也早已习惯了这副穿着打扮,若是让他换身衣服穿,他倒还有些别扭。
推开木门自房中走出后,张阮风惬意的伸展了个懒腰。他不经意间仰头一瞥,却正瞧见瑶光穿着一身大红裙屈腿坐于堡中顶阁房顶之上。她眼望北边,神色寂寥,手中还顾自团着雪花。
张阮风微微眯眼,随后一步踏出,竟是直接朝着那房顶扶摇直上。
待稳稳落至瑶光身旁,张阮风看着那房顶厚厚的积雪皱了皱眉,一时犹豫要不要坐下。
就在这时,瑶光却是坏笑一声,她一把拉住张阮风的胳膊,直接将其拽坐了下。一股冰凉的湿意自其屁股下荡漾而开,惹得张阮风又羞又恼。
“你!”
“嘘。”
瑶光指了指北边,张阮风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除去被大雪覆盖的一片白茫茫外便是隐约的不周山。
“有什么好看的。”
张阮风没好气嘟囔了声,他扫了瑶光一眼,撑着积雪的手暗自发力,竟是将那积雪与瑶光的衣物隔绝而开。
瑶光感受到了身下的暖流,她笑了笑,继续旁若无人说道:“每次我迷茫的时候都会坐在这儿看北边。”
看到张阮风此时伸长脖子极力张望且越看越面色不解的滑稽模样,瑶光扑哧笑出声来,她双手托着下巴喃喃道:“我母亲就埋在那处白茫茫之下。”
从瑶光的口中,张阮风得知其母亲是在一次雪崩之时遇难。在这崖达城,城主和城主夫人的地位自是尊崇。但无论是宋辞还是瑶光的母亲却固执的认为这一头衔是崖达百姓赋予的,其代表的是责任更是义务。据瑶光所言,因有越王与毋柳懿坐镇不周山,所以雪崩不常发生。便他们不在,雪崩趁机发生,也有崖达城卫军以及青壮劳力负责迁移百姓,但她母亲却总是奔走在最前面。
那次雪崩之时,宋辞同样赴北边与庆竹一道抵御奔袭而来的落雪。瑶光母亲随城卫军和崖达青壮劳力挨家挨户敲门迁百姓至城外后,久等宋次却不见其归来。于是担忧夫君生死的她便严词命令城卫军守好百姓,并将尚在襁褓的瑶光交予一老妪之手,随后孤身赴城北。
宋辞和庆竹终究没有挡住落雪,两人于半空之上后撤的同时方才看到地上的瑶光母亲。但当两人反应过来准备纵身向下营救之时,那浩荡的落雪早已将其吞噬。眼看落雪逼近城北百姓家,纵八荒及时赶来方才不至于让整座崖达城一同消失。
“那你母亲的尸体......”
看到瑶光眼中开始闪烁泪光,张阮风不敢再问。
“北边太大了,积雪又太深,非人力所能寻。”瑶光摇摇头,“父亲一寸一寸寻了三十多年,终究是未找到。”
“想必......”瑶光抹了把泪,她笑意盈盈道,“母亲也许化作了漫天飞雪,每一次崖达落雪时,就是她来看我了。”
张阮风看着瑶光的模样有些心疼,他下意识伸手欲轻拍其背,但手伸至半空却忽而撼下。张阮风苦笑一声,自己这般举动到底有些逾越了,如此亲昵行为他自是没身份做出。
“伯母是个伟大的女子。”半晌后,张阮风眼望北方,肃然起敬,“她应该被崖达这座城以及这座城中的每一位百姓记住。”
瑶光点点头:“是啊,我决意成为母亲那般女子,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说罢,瑶光想起身,但许是坐得久了她腿有些麻,几番尝试无果后,张阮风咬咬牙,他主动握住瑶光的手将其扶起。
“谢谢。”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瑶光脸色一红。待抽回手后,她眼睛扑闪几下:“我母亲名唤仲雪,生于雪,最后还于雪。”
“仲雪?”
张阮风重重点头,“很美的名字。”
沉默片刻,张阮风又是开口:“如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