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巍峨庄严的北荆王宫大殿上,早朝开罢朝臣皆退。北荆皇帝遣散殿内一众宫女太监后,自满雕龙纹的一道硕大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那人一头白发以单枚桃木簪倌起,横眉冷目,道袍加身。一声轻咳之后,平日面对百官甚是威严的北荆皇帝竟是朝那人躬身作揖,面上尽是乖巧与谄媚。
“国师。”
听到北荆皇帝朝自己恭声问好,那国师并未瞧北荆皇帝一眼,而是顾自微微闭目淡回一声:“嗯。”
北荆皇帝并未因他那冷漠的模样而有所不满,仿佛对此早习以为常。看到国师摆手,他随即起身凑近道:“已按国师所言,将今年秋闱取消,亦广告北荆读书人,此后科考不兴。”
那国师点点头,对北荆皇帝对自己向来言听计从的行为甚是满意。
但北荆皇帝偷瞄了眼国师,他眉头有些蹙起,话锋一转道:“今日早朝,有官员言底下不少读书人闻此沸腾,民怨汹汹,长此以往怕是......”
北荆皇帝没再敢说下去,因为他看到身前国师已是有些脸色微变。
“陛下这么说,是打算对此放任不管吗?”
“国师只言让我取消秋闱,撤销科考,其他的......”
那国师冷笑一声,他转头盯着北荆皇帝道:“陛下才是这北荆皇帝,若是什么事情都让我教你如何做,怕是不妥吧?”
即便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向那北荆皇帝指出条举措:“老朽一早就告知过陛下了,北荆不需要什么读书人,读书人也难堪大用。眼下与景阳开战在即,陛下还是多将心思放在与各门派交好上吧,至于民怨?涤扫即可!”
北荆皇帝自然知晓眼前国师话中意思,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那国师突然从袖中掏出一精致的木盒递给他。
“这是老朽前些日子炼出的丹药,一颗便可填三十载寿元。”
北荆皇帝闻言瞬间眼睛一亮,他忙接过那木盒,打开后仅是瞧了一眼里面静静躺着的那颗金色丹药,随即便朝国师躬身道:“一切全凭国师决断!”
不久后,一道政令从北荆王城出,且迅即遍布北荆大小城镇执法者。
琳琅镇老许头家中,经由傅丞翊好生安抚,那些齐聚于此的读书人这才放弃了迫切求死之心。
至于马庸,其不可为仍为的态度自是令人敬佩,但不知变通却又当真执拗。
“我今年四十又二,半生赴考,一次未中!这叫我如何对得起去世的双亲啊!”
“是啊!我们有何面目见对我们寄予厚望的父母妻儿,我们愧对他们的付出啊!”
听着人群中不时传出的怨声,张阮风气不打一处来,他冷声质问道:“难道你们一头撞死在这儿,就对得起了?你们是读书人,就更知骨气二字如何写!错的不是你们!是北荆朝廷!”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马庸双目无神,低头喃喃,“你也说了,那是北荆朝廷。”
傅丞翊摇摇头,此时他却开口朝马庸等人问了一个问题:“这样反复的朝廷,便是秋闱依旧,科考仍兴,你们考中了可愿意为其效力?”
马庸抬起头:“我们效力的不是朝廷,是要替百姓说话,为百姓谋福祉。”
”话固然没错。“
想起景阳官场,傅丞翊苦笑一声:“你有赤诚之心,但在现实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许是想着眼前皆是苦命人,傅丞翊缓缓起身:“如若你们相信我,我会替你们要一个说法,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马庸闻言将手里的纸钱抛入火盆之中,随后也是起身看向傅丞翊:“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虽然一早便看出你与张公子并非寻常人,但北荆朝廷你们自是斗不过的。”
知晓傅丞翊心忧是何,马庸挤出一丝微笑道:“不过公子放心,我们受如此打击,已对北荆朝廷失望。北荆既不容读书人,我们又何必苛责自己?张公子说的对,这不是我们的错,死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认命。”
说着,马庸看向那群读书人,对着他们咬牙高呼:“我们认命!”
是啊,除了认命,他们又能如何呢?
“我最起码还有烤炊饼的手艺,虽然的确不精,但自会钻研改进。”马庸指着其余人继续道,“至于他们,亦有家中有田者,靠着种田也能过活。没有田产的,如这死去的老许头一样养些牲畜也是能度日。”
“两位公子是好人,今日之恩马庸记下了。”
再三确定马庸以及那群读书人已是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前路艰难亦会好生度日,傅丞翊和张阮风这才肯安心离去。
马庸以及那些读书人凑钱给老许头买了副棺材,许是老许头体型高大,又许是那棺材实在太小,竟是装不下他。无奈马庸等人只得将老许头侧着屈膝放入棺中,如此方才将其埋葬。
看热闹的百姓不明所以,三三两两离去时还不忘低声啐一句读书人当真是矫情。
声虽轻但也是皆落入马庸等人耳中,但马庸等人却是没有争论,事到如今争论也好,哭天抢地也罢,全然没有意义。
正如傅丞翊所说,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便能看到曙光,活下去才有希望。
马庸尚且年轻,但那些读书人中不乏风烛残年的老者,活下去简单,活到看到曙光的那天,难。
马庸和那群人将傅丞翊和张阮风带至一条通往镇子的小路上,马庸又向两人道明了进入镇中沿着长街直走便可出镇往北。傅丞翊两人谢罢后在马庸等人的目送下缓缓步行离开了。
去往琳琅镇的路上傅丞翊和张阮风皆是低头不语,仿佛各揣心事。
一路来到琳琅镇,按照马庸此前所言找到长街,傅丞翊和张阮风便打算继续踏上去往极北之地的路途。可没走多久,两人随即看到不少镇上衙兵在押着一些读书人朝县衙而行。这还不算,街上不时可看到一团团燃烧后的灰烬,张阮风来到一处灰烬前蹲下,从灰烬中扒拉出几本尚未烧完的书籍。
突然,傅丞翊脸色一变,他急声朝张阮风说道:“掉头回去!”
但傅丞翊和张阮风还是来晚了,当他们原路返回马庸等人送两人离开的那条路尽头时,马庸等人的尸体尽数倒伏在此。他们一个个怒目而视,至死都未曾闭上眼睛。
张阮风闭上眼,仰头喃喃道:“这便是读书人的骨气。”
傅丞翊肉眼可见的暴怒了,他周身升腾起一股滔天气势,双拳捏的咯吱作响。
“北荆朝廷!”
与其说是北荆朝廷,不如说是在北荆皇帝和他身后那位国师眼里,这些读书人无非草芥而已。或许在他们看来,北荆乃道家一脉所在,读书人那本就不应该存在。此前许是为了彰显朝廷对万民百业的包容,又许是那两位并不在意这些,所以才任由这些人在夹缝中求生,错把绝望当希望。
但眼下与景阳开战在即,秋闱以及科考本就是浪费精力,至于民怨?
那国师口中的涤扫,说白是镇压。
至于为何琳琅镇有读书人被押入牢中,为何如马庸之辈悉数遭杀,全然是有人愿意挣扎,有人却执意反抗罢了。
或许对于马庸这些人,圣贤书没有白读。
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正如张阮风喃喃:这便是读书人的骨气。
但无论如何,北荆朝廷此一举措算是彻底自毁其在傅丞翊心中的印象,极北之地依旧要去,但傅丞翊心中亦是多了一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