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所不知,在北荆,读书人压根没有什么出路。”
张阮风看向傅丞翊,见他一脸不解,便继续出声解释道:“我不知别处如何,至少北荆从不器重也不需要读书人。”
“北荆尚道,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寻常百姓,皆是如此。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早已弥漫成风气,我不知马庸这类读书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所谓科考,看似是北荆读书人的一条宽敞大道,但实则是一条闭塞之路。”
“此话怎讲?”
张阮风低头捡起地上一枚土块随意抛向远处,“因为现今北荆朝廷中的大小官员,皆不是通过科考方才选定的。”
北荆朝中,那屹立于朝堂之上的除去当今北荆大帝外,亦有其身后的国师。至于那国师姓甚名谁,无一人知晓,便是强如太极门之类的北荆宗门也不曾得见过,只知其乃道家中人,常给北荆皇帝炼制些强身健体乃至固守本元的灵丹妙药。
而那朝中大臣,武官皆是由各门派挑选举荐,至于文官更是如此。用张阮风的话来说,那便是文官无需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仅需认字即可。因为所有的律令政事无需他们议定,皆由那神秘的国师和北荆皇帝决定,他们只需按此行事。
“那为何还要每年例行科考?”傅丞翊深深皱眉,满脸不解,“这样既浪费北荆朝廷的时间,又磋磨北荆读书人的心气。”
“哎!这句话你说对了!”
张阮风捶捶因久坐而有些酥麻的小腿,“北荆朝廷要的就是磋磨这些读书人的心气!”
说着,张阮风还向傅丞翊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
张阮风这个问题着实把傅丞翊问住了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非他不知何为绝望,而是对他来说,绝望的时刻有很多。或许是周遭亲近之人身死他无力回天,或许是与心爱之人不能相见他无能为力,又或许是卷入所谓棋局他无从选择。
看傅丞翊只是低头沉思不说话,张阮风又开口问道:“什么又是希望?”
傅丞翊抬起脸,对他来说这亦是一种无法用三言两语诠释尽的词汇。或许是现今自己走在一条不知终点何处的路上,心中凭的或许就是希望,希望有朝一日弄清真相,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心爱之人厮守,希望这天下再无纷争和战乱,希望四脉也好,五族也罢,能一同在这世间共处。
但犹豫半晌,傅丞翊最终摇头道:“我说不上来。”
“看得见的是绝望,看不见的是希望。”
张阮风揉弄小腿许久却是不曾见酥麻之感减弱,于是只得站起身来。他回头透过漏风的半扇窗看了眼房内的马庸,而后继续说道:“对于他们来说,因为不曾考中,因为想凭着真学实为北荆读书人硬生生闯出个道来,所以希望仍在。若是有朝一日,北荆朝廷堂而告之,言废弃科考亦或是读书无用,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到他们面前,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或许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张阮风说完这句话后打了个哈欠,饶是傅丞翊追问其为何这么说,他也不再出声解释,而是以一句春困秋乏为由,转身返回里屋补觉去了。
夜半,傅丞翊胳膊枕在脑勺下,睡意全无,非因旁边张阮风那响连天的呼噜,而是替马庸之类的北荆读书人不值。
景阳倒是大兴科考,且那相国范劲柳还亲开书院,给读书人开了一条大道。
但又有何用?
想起初次踏入景阳王宫,那派系之争让多少官员不得不择巨树而栖,保全自身都难,谈何再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先前在街上马庸没说完的那句话傅丞翊是知道的,所谓读书人的终究目的,那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不是读过几本圣贤书,就能自诩圣人。
傅丞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时睡着的,只知是忽被外头一道响亮的板凳倒地的声音惊醒。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窗外已然天色大亮,于是便推了推身旁还在熟睡的张阮风将其叫醒。待两人走出里屋,外房内早已不见马庸的身影,他床上空无一人,桌上尚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籍,桌前的板凳倒在地上,似乎走的极为匆忙。
“我们如果就这么走了多少有些不礼貌。”
听到傅丞翊这样说,张阮风当即懂了,他点点头:“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
说着他便率先往房外走:“走吧,去找找他。”
两人沿着昨日来的方向走到一条小路上,抬眼张望的同时看到许多百姓正急匆匆跑向一个地方。张阮风随手拦下一个年轻姑娘,经由好声向其打听,方知那老许头出事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傅丞翊心头,他不由分说,也是当即朝那百姓手指的方向跑去。
待傅丞翊两人来到老许头的家,其家中早已挤满了人,除去看热闹的百姓,多是同其一样的读书人。他们年纪或大或小,但脸上表情却是无一例外,皆是悲怆不已。
好不容易挤进房内,傅丞翊惊见马庸正怀抱老许头低声啜泣。来不及犹豫,傅丞翊当即迈步来到两人跟前蹲下,他哀叹一声,轻轻拍拍马庸的肩膀,而马庸看到傅丞翊,眼中泪水流的更凶。
他泣声朝傅丞翊说道:“老......老许......老许头上吊了!”
还未等傅丞翊开口相问老许头为何行此极端,没成想房内一老者竟是当着在场之人面哭喝一声“世道不公啊!世道不公啊!”随后不等旁人有所反应,便直接一头撞死在老许头家的墙柱上。
一尸未殓,一尸又生。
房中弥漫着的阴云此时更盛,张阮风缓步来到那撞死柱上的老者跟前,他叹了口气,而后替其将眼睛蒙上。
其他读书人见此情景面上自是悲上加悲,许是张阮风注意到了身后几人跃跃欲试的举动,他当即起身,而后任凭体内真气肆乱将这房顶掀开,四周墙面悉数震塌。
这还不算,他朝前踏出一步,单手画出一道屏障,将在场的读书人尽数裹入其中。
“你们想死,我不拦着!但在这之前,诸位需给出一个理由!”
深深看了张阮风一眼,傅丞翊环视那群读书人,轻声问道:“秋闱将至,你们这般寻死是为何?”
此时那群读书人中有一头发花白老者冷笑出声:“秋闱?秋闱?”
他仰天长啸,而后瘫坐在地朝傅丞翊和张阮风伸出一根手指泣声道:“我考了一辈子啊,一次都没中过啊!本以为是学艺不精,哪曾想是北荆不容我们啊!”
此时傅丞翊身旁的马庸也说话了,他擦干眼泪,苦笑着摇头:“张公子此前说的没错,我考不中的。”
说着,他抬眼看向傅丞翊:“镇中今早贴出告示,言北荆自此废弃科考,读书人无需再等秋闱。”
突然,马庸厉声喊道:“这不是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嘛!”
张阮风冷着脸,他看向马庸,出声朝其质问道:“既久不中,为何不另寻他路!北荆不器重读书人之风你们怎会不知?明知不可为,为何......”
哪知马庸全然不似此前般软弱,未等张阮风将话说完他便怒声将其打断道:“我偏要不可为仍为!前方无路,我辈为何不能执意趟出一条来!”
马庸这句话顿时让傅丞翊如遭雷击。
不可为仍为?
这句话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