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乎成了何安下的宿命。
于是乎,在冥冥中,命运指引下,何安下正式开启了拜师之路。
他这一生,原本注定了要孑然一身,颠沛流离,但他命中有贵,虽幼年遭弃,却幸得道观收留,并籍此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罗隐道长,从此在道馆中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十数载的光阴。
十余年来,在罗隐道长的照拂下,何安下修身养性、供奉神灵、虔诚祷告、日行善事,修行不缀,一切开始向良向好发展。
如无意外,再过十余年,在其而立之年时,将有望消灾除厄,改变命格,化解天煞孤星。
但意外偏偏就在这时发生了。
民国二十二年,因时局震荡,战乱频仍,何安下“本身生命之灾”与“流年临犯之厄”相冲,故命犯太岁,大祸将至。
罗隐道人无力回天,为保全道观上下不受何安下之牵累,遂使计遣其下山,另谋出路。
临别之际,罗隐道长赠言道:“不择手段是豪杰;不改初衷真英雄。”
这番赠言,也算是全了师徒之情,至于何安下能领悟多少,那就全凭他的造化了。
如今多年过去,何安下早非昔日那个初下山时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了,现在的他早就读懂了师父当初那番良苦用心。
这是在告诫他,不要忘记多年来在山上受到的教诲,豪杰虽然风光,但行事不择手段,有干天和,来日必遭天谴;
英雄或许无名,但不计得失,志存高远,赤子之心,感天动地,所以你该怎么选呢?
到底该怎么选呢?
何安下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历经红尘花花世界后,还有几人能保持赤子之心,颜色不改呢?
至少这几年来,他行事亦正亦邪,亦魔亦道,以至于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豪杰还是英雄。
归根结底,何安下并未真正悟深悟透罗隐真人临别赠言的个中用意。
他是在奉劝对方:莫要失了真我,泯然众人啊!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若是做不到卓尔独行、超群绝伦,又凭什么让人青眼有加,另眼相待呢?
想要受获贵人襄助,又岂能一无可取,半间半界呢?
贵人不是大白菜,贵人不是工具人。
哪是你想见就能见,想用便能用的,体现不出自身价值,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贵人真要是那么随便,那也就不是贵人了。
…………
“何安下,你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恐怕不是专为拜师而来吧?”
江浩然熟知剧情,又站在上帝视角,所以不难勘破其中迷雾,但他看破不说破,继而将话题转到了它处。
“回禀师父,我此趟前来,是为了送我二师父崔道宁的骨灰落叶归根来的。”
何安下指了指被他置于条案上的骨灰坛,一脸悲切的说道:“二师父在杭州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听雄哥说,他还有个亲大哥在上海,于是便过来了。
亲人在哪,根便在哪里。
作为弟子,我有责任,更有义务送师父落叶归根,相信这也是他老人家的遗愿。”
“你有心了。”
江浩然随口赞了一句,唐天祥借陆剑雄回乡报仇之机,委托对方帮他在杭州寻亲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
至于陆剑雄,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回乡复仇,唐天祥出人、出枪、出钱、出力,虽说都是看在江浩然的面上,但陆剑雄不可能不承他这份情。
“什么?你说我二弟死了?”
唐天祥原本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充当着背景墙,这下惊闻噩耗,一时间呆立当场,良久才回过神来,不觉已泪流满面。
他道为何陆剑雄带个小道士回来,原来,对方竟是二弟在杭州收的徒弟。
“唐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吧,相信师父在天之灵,也不忍心看到亲人为他落泪、肝肠寸断。”
看着与崔道宁外貌几乎一般无二的唐天祥,何安下满面复杂,知道对方定是师父的亲大哥无疑了。
触景生情下,他不免联想到崔道宁对他的种种好来,不由得也湿润了眼眶。
崔道宁是何安下下山后所拜的第一位师父,两人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对于师父的死,直到现在,他仍旧耿耿于怀,假使当年他一早就揭穿那个毒妇的真面目,或许,师父就不用死了吧?
“对了,我三弟道融呢?他人在哪里?怎么不见你们一起回来?”
唐天祥拭了拭眼角,强忍悲痛,继续询问崔道融的下落道。
他从下人那里得知陆剑雄归来的消息后,就立即去向江浩然报喜了,是以还未来得及掌握相关情况。
“道融……道融他……”
说到道融,何安下语气一窒,有些欲言又止。
“道融他怎么了!”
唐天祥觉察到了什么,疾步冲到何安下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声质问道。
却丝毫未意识到,他所拽衣领的主人,乃是足以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何安下本能地想要震开他的双手,但是看着那张酷似师父崔道宁的脸庞,他强忍住这一潜意识行为,生怕不小心伤了师父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唉……”
忍不住心中长叹一声,何安下如何不知,他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异常残酷,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实话实说。
“唐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您来说可能有些残忍,但是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希望您能够保持冷静。”
说到这里,何安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或许您已经猜到了,是的,崔道融已经死了,他,来不了了。”
“什么?!这不可能!”
唐天祥将何安下拽得更紧了,“你再给我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唐先生,再说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样的,崔道融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唐先生请节哀吧。”
“不!你骗我!你骗我的是不是?
道融要是死了,为什么我没见到他的骨灰坛?你在撒谎!
他被你藏起来了对不对?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说到最后,唐天祥几乎是吼出来的。
“人是我杀的,你说我是不是在撒谎。”
何安下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他轻轻地推了唐天祥一把,后者立即触电般地弹开,继而用一副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欲要择人而噬。
“崔道融是你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天祥死死的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
“当然。”
何安下一字一句道。
“好!好!好!”
唐天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一股看不见的杀意在他身上沸腾起来:“何安下是吧,你很好,好的很呐,既然你承认人是你杀的,那咱们就按江湖规矩办事吧。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你是二弟的弟子,今天也是非死不可了!来人啊!”
随着唐天祥一声令下,登时,一条条手执长枪的大汉冲了进来,将何安下团团包围:“何安下,我知道你有几把刷子,但任你武功再高,高得过我这十几条快枪吗?”
当今天下,火器为王。
就算是宗师高手,在十几条快枪面前,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乃至暂避锋芒。
如若不然,排枪之下,一样要被打成筛子。
不过纵是被人用枪指着,何安下也是夷然不惧,宗师风度,可谓一览无遗。
“唐先生,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崔道融吗?”
“什么原因很重要吗?”
唐天祥看何安下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死人:“你倒是颇有几分胆量,死到临头了,还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确算得上是号人物,要是放在平时,或许还能让我生出几分爱才之意。
只可惜,你杀了不该杀的人。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就算是道融先招惹的你,但现在他死了,你还活着,那你就得给他陪葬!”
时隔多年,唐天祥终于再度显露出他身为一代枭雄的霸道和狠辣!
自从追随江浩然以来,唐天祥扮演的就是好好先生和大管家的角色,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忘记了他黑道巨枭的身份。
诚然,如今他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报杀弟之仇了。
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不是他对何安下口中的原因感什么兴趣,更不是忌惮于他的实力,而是在等待江浩然的态度。
毕竟江先生才刚答应留何安下在身边听用,结果他这边就把人给杀了,那岂不是当众打江先生的脸?
就算自己亲弟弟的命再值钱,但是和江先生的面子比起来,唐天祥就立马觉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别怪他双标,抛开江先生是他救命恩人不提,就说这是一个实力为尊的世界,强者才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真理。
他散尽家财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处好关系,好让贵人在关键时刻能拉自己一把?
若是引得贵人不快,那他所有的投入岂不是都要打水漂?好不容易积攒的好感度不得瞬间清零?
这笔帐,傻子都会算,他这样的人物还能拎不清轻重了?
“这么说,我是非死不可了?”何安下云淡风轻道,好似事不关己。
“如果你能求得先生为你开口,我倒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唐天祥顺势移交了主动权。
“那就听听何安下怎么说吧。”江浩然一锤定音道。
“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关心我师父崔道宁是怎么死的呢?”何安下嘴里说着没有人,眼睛却死死地只盯着唐天祥一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天祥特别讨厌这种喜欢打哑谜的人,他是崔道宁的亲大哥,又怎么可能不关心他的死因呢?
但相比一个死人,他自然更关心崔道融这个极有可能还活着的亲弟弟,这才关心则乱罢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崔道融杀了我道宁师父,所以我才杀了他为师父报仇呢?”何安下低垂眼睑,幽幽地道。
“放你娘个狗臭屁!”
唐天祥成功被何安再次激怒,气得几乎当场就要暴走:“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亲兄弟啊!崔道融有什么理由要杀害他的亲二哥!
何安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这个世上,骨肉相残的事情还少么?你这个亲弟弟到底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当真一点都不清楚么?”
唐天祥闻言不由一窒,但仍旧强自辩解道:“他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你知不知道,崔道融和我师娘玉珍通尖啊!”何安下本意是想为师父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但是现实不允许。
否则就算过了唐天祥这关,江先生那边对他的印象只怕也会一落千丈,到时候或许真丢了小命也未尝可知。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将实情一五一十道来:“我也是偶然间才发现这个秘密的,但是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告诉师父。
因为他们一个是师父的亲弟弟,一个是师父深爱的女人,就算我告诉了师父,以师父的性格大概率还是会选择原谅他们,然后把痛苦留给自己。
但是,这对狗男女千不该万不该谋财害命啊!为了谋夺师父的家产和女人,崔道融借玉珍之手给师父喂了毒丸,致使师父当晚就暴毙在床。
然而,师父头七都没过,这对鹊巢鸠占的狗男女就在医馆里寻欢作乐,甚至尤嫌不够,还要外出游船踏青。
于是,我跟上了他们,待船驶入河中心后,悄悄上船锁住了舱门,然后凿穿了船底,随着湖水倒灌,不一会儿,船沉了,我亲眼看着他们在水中惊慌失措、痛苦挣扎的模样,直感觉念头通达,通体舒泰。
这一刻,我知道自己做对了,师父的在天之灵也必将因此得到告慰!
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说到这里,何安下早已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了,此时此刻,他完全是真情流露,神情姿态没有丝毫作伪,也无需作伪。
他与崔道宁是有真感情的。
彼时,他才刚刚下山,正是一生中最迷茫也是最无助的时候,是崔道宁收留了他,给他饭吃,给他房住,教他手艺,给他带去了生活的希望。
但这一切全都被崔道融给破坏了!
更可恨的是,玉珍那个毫无廉耻的贱女人,竟然早就与之私通,并心甘情愿与其狼狈为奸,谋害亲夫,作下那天理难容、人神共愤之事,可谓罪孽深重、罪实难逭!
所以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简直是死不足惜啊!
“不……这不是真的,这……这怎么可能呢?骇人听闻,此事,过于骇人听闻,一定,一定是你编的,对不对?”
唐天祥耐心听何安下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整个人简直如遭雷击,险些当场晕厥过去,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相信,哪怕何安下说的就是真的。
这是人在潜意识下自动开启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其实以唐天祥丰富的社会阅历与处世经验,又岂会分辨不出真假呢?
不过此事事关他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弟弟的死亡真相,由不得他不慎重其事,严肃对待,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江浩然,希望能够获得一些启示。
“他没有撒谎。”
江浩然冲他微微点头,唐天祥于他助力甚多,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选择袖手旁观。
“作孽啊!真的是作孽啊!”
得到江浩然的确认后,唐天祥有如吃了颗定心丸,终于再无疑虑。
他挥手撤去了枪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竟丝毫不顾忌形象,嚎啕大哭起来:“想我崔氏世代清白,医学传家上百年,本是杭州城中有名的杏林世家。
不曾想,家门不幸,竟出了这么一个人面兽心、阴险恶毒、伦常败坏、大逆不道的孽畜!可怜我崔氏百年基业,一朝错付、竟毁于斯!”
哭了一会后,唐天祥这才稍稍收敛悲恸,并在陆剑雄的搀扶下起了身。
不论怎样,死者已矣,活人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哭伤了身体也是于事无补。
坐回副主位后,唐天祥对何安下拱手道:“小兄弟快请落坐吧,适才是我错怪你了,虽说道融为你所杀,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他,那是替天行道!
加之你又是道宁的徒弟,为师报仇,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谓天经地义。
此举不仅是为道宁复仇,同时也算是为我余杭崔氏正名了,如此一来,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我唐某人向来恩怨分明,你既然有功,那我便不能不赏,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一一道来,只要是我唐某人能做到的,能拿的出手的,就没有不能答应的。”
“我什么都不要。”
何安下摇头道:“我来上海,只是想将师父他老人家的骨灰迁过来罢了。
杭州沦陷后,师父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继续留在那里,以后只怕连个祭奠扫墓的人都没有。
我放不下他,就带着他一块来了。”
“你师父没白疼你。”
唐天祥盯着骨灰坛一阵发神,一幕幕童年往事放电影般在他眼前快速掠过,勾的他鼻尖一阵发酸,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自从逃到上海后,他才知道,原来,就在南京沦陷后不久,杭州也紧跟着沦陷了。
鬼子同样没打算放过这座城市,将对南京施加的暴行又在这里全部复制了一遍。
因此,唐天祥在委托陆剑雄寻亲的时候,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
所以在听说崔道宁亡故后,也没有去怀疑他的死因,下意识认为,其必定是遭到了鬼子的毒手。
其实别说崔道宁了,就是他,要不是托了江先生的福,只怕也早就死在南京城了。
可谁曾想,道宁和道融竟然早就死了,还在杭州沦陷之前!
“这就是命啊。”
唐天祥一开始还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将人接到南京,可转念一想,就算接到南京又如何?
到头来,只怕还是会死在鬼子手里。
想当初,他都未能护住小妹,现在又凭什么认为一定能护得住他的两个兄弟呢?
“唐先生,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东西,如果一定要给的话,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看方便吗?”
就在唐天祥胡思乱想之际,何安下开口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唐天祥:“但说无妨。”
“为什么我师父他们都姓崔,唯独您姓唐呢?”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
“是个好问题。”
唐天祥稍作沉吟后说道:“其实我原本也姓崔,家父给我起名崔道成。
作为长子,我本来是要继承我崔家世代传承的医馆的,但奈何我从小就对医书医术不感兴趣,让我继承医馆,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于是,在家中为我行冠礼当日,我便偷跑出家,并一路辗转来到了南京。
从此我改名换姓,化名唐天祥。
我运气不错,在金陵厮混几年后竟然有幸结识了德国人拉贝先生,他见我伶俐,便收我做了小厮。
我知道,想要真正得到德国人的赏识,形成深度捆绑,首先第一点,就是必须要精通他们的语言。
我从小就在私塾读书,学习天赋尚可,虽然洋文不比汉文,但我毕竟拥有还算扎实的文化基础,再加上我勤于思考、善于总结、敏于行动,因此不出二年,我就将德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此后,我越发受拉贝重用。
但我并不满足于只在洋人手下充当一只可有可无的白手套。
于是,我开始打着洋人的旗号,暗中发展自己的关系网,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党羽,十多年过去,明面上,我依旧是拉贝先生的助理,但幕后,我却操纵着一支足以撼动金陵政商两界的地下力量,成为了金陵地下当之无愧的王者。
当然,这些年我也没有断了和家里的联系,自从我走后,父亲便将所有期望放在了二弟道宁的身上。
但我这二弟性子随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竟然对西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此不惜将家学渊源的中医学问束之高阁。
后来,二弟甚至在我的资助下,一度前往西洋深造医术。
迫于无奈,家中最终只能将振兴祖业的担子压在我那不务正业、整日只知道玩鸟遛狗的三弟道融身上。
结果,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愣是将爹给气得病入膏肓。
爹走后,我一度想将两个弟弟接到南京,可即便有我照拂,这二人也不愿背井离乡,再加上我崔家祖业也确实需要有人照料,时间一久,我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每月固定寄一些银元交由二弟道宁保管分配,其实二弟在杭开设的西医馆生意红火,收入颇丰,倒是毋需由我操心。
只是三弟道融,却是一个花销无度、只知吃喝玩乐的废材,爹虽然将医馆传给了他,但以他的性子,迟早要将我崔家百年基业挥霍一空。”
“唐先生,你看人真准。”
何安下插话道:“医馆后来被崔道融给卖掉了,据说换了一枚洋人当年进贡给皇上的戒指。”
唐天祥苦笑一声,道:“真要算起来,我和二弟也是不孝,要是我俩愿意接手这份祖上留传的家业,三弟又何来机会去败坏它呢?”
说到这里,唐天祥忍不住长叹一声:“说到底,道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这个做兄长的难辞其咎。
长兄如父,我明明清楚道融的性格,却依旧没有尽到看管教育他的责任,这才最终导致他走上了不归路。
要是我当时态度再强硬一点,直接将他接到南京看管起来,或许就不会酿成今天的恶果了,我不仅害了道融,更害了道宁啊。呜呜呜……”
情到深处,唐天祥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很快又泣不成声起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江浩然在一边看得默默摇头,实在难以与唐天祥产生共情。
养不教父之过,崔道融纨绔的性格不是一天养成的,他的父亲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过分宠溺,他焉敢做出种种大逆不道之事?
而他的两位兄长,同样难辞其咎。
面对变得越发越荒唐的崔道融,他们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放任自流,直接导致崔道融变本加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至酿成恶果。
有一说一,原本事态再如何发展,也不至于发展到崔道融要弑兄的地步,尽管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和败类。
但崔道融作为一不事劳动生产,二不能赚钱养家的二世祖,每个月就靠崔道宁接济他一些银元过日子。
请问他得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才会对自己的金主“爸爸”痛下杀手?
他也只是坏而已,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可电影中却将他的杀人的动机定性为谋夺兄产,霸占兄妻。
这显然是毫无逻辑性可言的。
先说谋夺兄产,就算崔道宁家资颇丰,但是一堆金蛋和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之间该如何选择,相信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吧?
更别说,崔道宁对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可是大方的很,几乎是当半个儿子养,每次接济他的银元都占到他全部收入的一半,数目可谓相当可观!
崔道融那么会败家,但凡他还想维持他潇洒体面的生活,就绝不会干什么杀鸡取卵的事情。
他只是坏,又不是蠢!
再说霸占兄妻,崔道融与玉珍二人实际上早就暗通款曲,所谓的嫂子不仅被他暗自纳入囊中,更似玩物一般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说霸占,他其实已经做到了,没必要再搞什么独占吧?
一个玩物而已,和大哥相比,孰轻孰重,他岂能分不清?
以上所述,皆是根据电影剧情客观推断,回到现实,实际情况其实还要更加错综复杂。
在这里,崔道融除了崔道宁这个亲二哥外,还有另有一个远在南京的亲大哥崔道成,也即是唐天祥!
所以正常情况下,崔道融就更没理由要毒杀二哥了,毕竟他的这个大哥可不是好糊弄的,一旦东窗事发,他绝不可能再顾念什么手足之情。
就算没有事发,他大概率也会被接到南京,从此生活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再也不复潇洒。
试想,他若想去南京,那早就去了,焉能等到现在?之所以不去,不就是不想受到大哥管束?长兄如父,他这个大哥一向威严,远没有二哥那么好说话,一旦去了南京,必定要被他严加管束,不得自由。
所以唐天祥的放任自流更多的还是鞭长莫及,但同时也带着对三弟的一丝溺爱,最终没有强其所难。
但每月的生活费,却全部都寄给二弟崔道宁,包括道融的那一份,也由其代为保管,显然知道道融秉性,希望道宁通过生活费去管束他们这个不怎么爱听话的三弟。
只可惜,唐天祥还是高估了崔道宁,反而导致他们的关系愈加紧张,久而久之,崔道宁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在电影中,崔道融毒杀崔道宁的动机并不充分,但结合何安下刚才的陈述,显然崔道宁之死与电影中的情节完全吻合,那么问题来了,这其中,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毕竟,剧情只能用来参考这一论点,已经得到很多次充分的验证了。
所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既然是隐秘,正常情况下,不花费一番苦工只怕是很难将之发掘的。
但这次不一样,随着何安下的出现,这一隐秘在江浩然的面前也就无所遁形了,因为,它就在何安下的身上。
或许有人已经猜到,没错,它就是天煞孤星命格!
被天煞孤星入命之人,本身就是不祥的代名词,走到哪里就会把灾祸带到哪里,直到把身边的人全部克死为止。
为什么何安下未遇见崔道宁之前,崔道宁和崔道融之间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体面,相安无事?
但自从何安下拜了师,崔道融就一反常态、甚至毫无道理的就要置崔道宁于死地呢?
毋庸置疑,这就是受到天煞孤星劫煞影响,潜移默化中会作出最不利自己的选择,然后运气一路走衰,直至死亡。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巧合,不妨回顾一下何安下的拜师之路,罗隐道人、崔道宁、如松和尚、周西宇、查老板五位师父,如今还有几人安在?
如果不出江浩然所料,除了罗隐道人、如松和尚这两位能够运算天机、预测福祸的高人外,其余三人只怕早已遭遇不测了吧?”
虽说周西宇和查老板都是疑似半步道境的高手,但是相比一僧一道两位真正的入道高人而言,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须知,就连这两位高人都不敢把何安下留在身边,其他人却不知轻重、不知死活地收留这么个玩意,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由于电影中查老板活到了最后,所以江浩然也不清楚对方目前的真实境况,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江浩然直接询问何安下道:“何安下?”
“弟子在!”
听江浩然唤自己,何安下一激灵,立即站起来,并执弟子礼道:“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就是有一事想要问你。”江浩然看似随意道。
“师父请说,安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问你,你五师父查老板还在世吗?”
何安下闻言神色不由一黯,但下一秒就立即恢复了正常,一五一十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果然。”
江浩然目中精光一闪,事实再次佐证了自己的判断。
而何安下虽然不清楚江浩然的目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抓住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于是随便起了个由头,便介绍起查老板的生平来:“我师父姓查名英,本是杭州一家戏院的戏子,后因偷食大烟被赶出戏院,结果又被军阀抓了壮丁,无奈走上了从军的道路……”
随着何安下娓娓道来,查英的一生犹如一张画卷被人徐徐打开:
从军后,查英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男人——周西宇。
周西宇本是太极门第一高手,但奈何实力太强反而遭到师门猜忌,后在少掌门的迫害下被逐出师门,为了躲避师门追杀,周西宇被迫躲进了军队,并就此与查英相逢。
由于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很快两人就成了生死之交。
也就在这时,周西宇这才吐露了他被太极门追杀的最大秘密——猿击术。
猿击术是太极门中最为高深的一门武功绝学,其分为日炼月炼,需要两名心意相通的宗师级高手共同修炼。
据说神功大成之后,两名宗师级高手随意联手一击,都能够发挥出媲美道境强者的力量。
因当时周西宇是太极门唯二的化劲宗师,所以老掌门便在临终前将这门绝学传给了他,却不曾预料,会给周西宇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周西宇的提议下,二人遂遁进山林,历经三年大寒、三年大暑,终于将猿击术这门神功练成。
神功大成后,二人依依惜别。
周西宇不愿争名夺利,便四处游荡,最终在一间小庙做了庙祝,从此过上了普通但却平静的生活;
而查英,则又重新回到了他熟悉的舞台上,最终成为了名满天下的查老板,一时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但好景不长,这一日,何安下找到了他,并给他带去了关于周西宇身死的噩耗,他是被太极门的人用火枪围攻打死的。
堂堂一代宗师,半步道境强者,最后竟然死在了一排排的火枪下,可谓是无比憋屈。
周西宇身死,作为至交好友的查英可谓是痛心疾首,当即决定找上太极门为好友复仇。
一番苦战后,查英终于为周西宇成功复仇,但此时的他,对这个黑暗肮脏的世界感到无比愤懑。
心灰意冷下,他便带着何安下回归了山林,传其心法、教其武功,授其绝学,真正将他当作亲传弟子来培养。
而何安下在此时也展露出了极为惊人的武学天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成功突破暗劲,成为了一名拳术大师。
见何安下武功终于有所成就,查英放心不少,毅然决然带着徒弟出山抗日。
此时,杭州城已然全面沦陷,山下到处都有鬼子肆虐,师徒二人徒手搏杀了十几名鬼子后终于找到了组织,加入了当地的一支抗日游击队。
由于师徒二人身手超卓,他们所在的这支游击队几乎每次行动都能大获全胜,一时间杀敌缴获无算。
而何安下也在一次次生死战中领悟突破,终于在一年后成功突破化劲,成为了一名化劲宗师。
何安下突破化劲后,就可以正式修炼猿击术了,于是,师徒二人干脆将战场当作修炼场,在一次次搏杀中领悟日炼月炼的奥妙和真谛,何安下修炼一日千里,在战场上和查英配合杀敌,威力更甚。
但师徒二人终究还是锋芒太露,前前后后死在他们手中的日本兵竟多达千余人,这个数字,不禁让日军司令部高度震怒,并针对二人所部展开围剿。
尽管师徒二人多次反围剿成功,但是,再坚固的堡垒,也容易从内部被人打破。
1939年1月8日,游击根据地遭到叛徒出卖,在敌人里应外合之下,大部分游击队员都壮烈牺牲,只有少之又少的几名队员成功突围,其中包括查英与何安下师徒。
然而为了掩护何安下,查英在突围中身受重伤,成功突围后,查英强行提起的那口气泄了后当即陷入昏迷,是夜伤重而亡,为国捐躯!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何安下,你五师傅是个真正的英雄。”听完查英的故事后,江浩然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只是在看到何安下后,一抹古怪的表情一闪而过,“何安下拜师,拜一个死一个。”
一条谚语新鲜出炉。
可只要何安下天煞孤星的命格一日没被化解,那这条谚语就是一条颠之不破的真理,除非命格极其贵重,如江浩然这般的天乙贵人,否则都要受到妨碍和克制!
所以江浩然把他拴在身边,也是为了防止再有悲剧发生。
至于收他为徒?
说实话,江浩然暂时还真没这个想法,像这种不祥之人,就算自己是天乙贵人,不受影响,但也犯不着和他羁绊太深,自寻烦恼。
江浩然随后直接离开了前厅,至于安顿何安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
不知不觉间,江浩然再次来到一号别墅面前。
时隔一年,但这里依旧还是那副老样子,似乎从来都不曾变化过。
“你们都退下吧。”
挥手撤去了留在这里的守卫,江浩然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道:“司藤,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都要告诉你,我要走了。
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陪你耗在这里。
我们要搬去重庆,如果你愿意,出关后可以来重庆找我,如果不愿意,那你我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天涯陌路,后会无期。”
江浩然说完转身就走,不再有丝毫留恋。
他是真的耗不起了。
若不是收到陆剑雄即将归来的电报,他可能早就离开这里了。
总不能司藤在这里闭关百年,他就在这里耗上百年吧,她司藤是妖,有的是时间,他可是人,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然而,就在江浩然打算彻底放弃,不再对司藤抱有期望之时,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宛如大地震颤、雷音轰鸣般的声音。
不,地面是真的在颤抖!在轰鸣!
江浩然猛然转身,随即就看到了一副令他都感到终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原本一号别墅的位置上,一株巨大的藤蔓拔地而起,数之不尽的藤蔓枝条还在疯狂滋长。
如果有密集恐惧症患者在此,只怕会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
眨眼间,原本还能依稀看到轮廓的1号别墅随着藤株的暴涨而被硬生生地撑爆,而无数乱舞的藤蔓更是在顷刻间,将本就四分五裂的墙体给切割的支离破碎,化为一堆瓦砾。
如果没有这一堆瓦砾作为证明,谁又会相信,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典雅别致的法式豪宅呢?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当这颗藤株彻底挣脱别墅的束缚后,它的周身藤蔓开始不断向天空舒展、蔓延、似无休止,不一会儿,就呈现出遮天蔽日之势,令得天空都为之一黯。
江浩然见状不免暗暗担忧起来,此刻司藤异变,妖气弥漫,加之动静巨大,一旦引来别有用之人的窥视,以及降魔卫道者的关注,只怕后果难以预料。
他的实力虽强,但还远远不到可以横扫俾睨的地步。
但江浩然很快就又放松下来,因为眼前声势浩大的一幕并未持久,这些铺天盖地的藤条似有意识得突然开始交织收缩,并迅速结成了一尊莲台的模样。
而莲台中心,一枚硕大的藤茧凌空漂浮,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宛如呼吸一般。
不多时,闪缩着光芒的藤茧有规律的按照一种特殊的频率开始旋转,在其旋转的过程中,丝丝道韵随着它的旋转波动开来,藤茧的光芒在这丝丝道韵的波动下也变得越来越盛,越来越亮,直至炽烈如阳!
也就在这时,就听“啪嗒”一声,好似鸡蛋破壳的声音,一只如莲藕般粉嫩的胳膊竟然直接脱壳而出。
这一下,彷佛推动了多诺米骨牌,引起了连锁反应。
不一会儿,裂痕便布满了整枚藤茧,然后就听“哗啦”一声炸响,整枚藤茧竟然炸成了漫天绿光,继而化作流荧,稀稀落落地洒落下来,好不美丽。
而在这漫天光华之下。
一个憨态可掬的女婴正凌空虚度向着江浩然缓缓爬来,爬着爬着,女婴竟然又站立起来,身体也一点点开始长大,每靠近他一分,就长大一点,等到她真正来到江浩然的面前时,她已经与人类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般模样,粉雕玉琢,极其可爱。
“抱住我。”
小女孩脆生生的说道。
而随着她话音落下,她整个人彷佛失重般径直落入江浩然的怀中,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打量着对方,但眼底却闪过一抹狡黠,表情古灵精怪。
“小司藤?”
看着怀中精致的彷佛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瓷器般的小女孩,江浩然忍不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