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书房的灯火熄灭,他又睡在书房了,这偌大的城主府,对他而言就好像一幅沉重的枷锁,压在他肩头,他是个懦弱的人,逆来顺受,脾气好得不像话,当年韩家族长让他求娶温城城主的长姐,他也不敢反对,带着丰厚的聘礼去提亲,却连温城的城主府都没有进得去,沦为众城的笑柄,可叹他回来的时候,却松了一大口气。
那时候安砚还年轻,他并不难看,普普通通的五官,眼睛里透着柔柔的光芒,一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在那女子面前,显得寡淡无味,那个女人明艳四射,红唇如焰,站在温城的城主府门前,拦住了他们,直言她的心上人是这当世的英雄,而不是安砚这样懦弱无用的傀儡,如果安砚真想提亲,她便立时自刎于此,也不会受他的侮辱。
安砚站在门前,周围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低着头,不安的扯了扯身边安墨的衣角,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眼前女子恣意跋扈,侮辱一城之主,安墨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吩咐身边人,“打道回府吧。”
安砚上了马车,缓缓驶离这里,听见那女子肆意高亢的笑声,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他是不愿意的,可是却不得不做,族长说如果能娶到她,和温城联姻,对金流城有莫大的好处,可惜他失败了。
马车微震,门口的帘布被掀起来,安砚看到熟悉的安墨的脸,露出担忧的神色,他爬上来,是想安慰安砚。
安砚却是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安墨,这是好事啊,我又不喜欢那个女人,不用娶她,还省了这么多聘礼,简直双赢啊,有什么好烦恼的啊。”
安墨听了,顺着他的话,也笑了,心里却在滴血,他的城主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屈辱,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不会让城主承受这样的苦楚,那些城主不愿意做的事,就让他来做吧。
却也是因为这次求亲,让城主名誉扫地,金流城又地处偏僻,并不富裕,稍有名望的家族不愿嫁女,城主夫人又不能从平民中选择,故而至今城主还未娶亲,族中长老颇有微词,但是都被他偷偷摸摸镇压下去了,他不希望安砚再被逼迫,至少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安砚能活得自在些,这是他毕生所求,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那些来路不明的游士,他还是放心不下,必须自己去看一眼,那天出事,他正好奉城主的命令出城办事,虽然后来听府中下人说了个七七八八,还是眼见为实。
城主特地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给他们,吩咐下人别打扰他们。
穿过院门,灯笼的微光照着院落,屋中没有灯光,看样子都已经歇息了,而他这次来,是来找回报的人所说的,那个神秘的人。
月色黯淡,但还有些微亮,加上门口的灯笼,还是能看清脚下的路,他走到那个神秘人住的房屋门前,屋里的灯光却缓缓亮了起来,仿佛有人点灯,静待来客。
他心中暗自惊疑,面上却半分不显,迈步上前轻轻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支燃烧的蜡,红色的热蜡蜿蜒流下,在烛台上凝成一层厚厚红痂,烛火被房门推开的气流吹拂,抖动了几下,他的影子在烛光下也扭曲了几分。
房间里空荡荡的,竟无一人,他不慌不忙,反身关上房门,寻到烛台旁坐下,呼吸细微,定定的盯着眼前摇曳的星火。
“多年不见,你胆子也大了几分啊,哈哈哈。”
突来笑声,眼前烛火嗤的一声熄灭,从光明一下落入黑暗中,四周一片漆黑,他双手放在膝上,已是握拳状,却仍按捺不发。
屋外云散月盛,清盈月色流泻而下,透过门窗,竟将房屋照得亮如白昼。
这人究竟是谁?话语间好似识得他一般?
白色银辉下,一人形逐渐显露在眼前,青衣黑发,眼睛在月光下却好似在发亮,让人不敢直视,他缓步走过来,面容逐渐清晰,却好似惊雷炸在韩安墨心上,怎么会是他!
数年前,城主求亲反遭人羞辱,他便暗暗记住了,若有朝一日,温城城主府落难,他必会让她们吃尽苦头,以泄当年之耻。
遇见那个人实属意外,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完城主府事务,回转自己家中,却在深夜的街道上遇到一只黄色小猫,他本不在意,可是那猫儿紧追不舍,竟一路跟到了自己家中,他好心收留了那猫儿。
当夜,他上床歇息之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他好似身处在仙境,身边云雾缭绕,头顶便是漫天星辰,仿若只手便可触及,不多时,一个俊秀的青年出现,怀中竟然抱着他收留的那只黄猫。
那青年手中轻抚着猫,对他和善一笑,言辞间感谢他收留了自己的猫,为报此恩,青年愿意帮他一个忙,不论是什么要求,青年说他都可以做到。
他以为此间是梦境,便将心中所求悉数告知,他要温城城主府自云端跌落凡尘,失去权力,人人可欺,更要那害了城主的女子,所托非人,受尽苦楚。
青年闻罢,微微皱眉,转眼又笑,言他所求皆可以实现,但是要求他脖间挂的那块白玉佩为酬。
他脖子上挂的根本称不上是玉佩,只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白色物品,非玉非石,只是他母亲家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根本不值钱,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第二日醒来之时,他一摸脖子,发现那块玉佩真的不见了,昨日安置的那只猫也不知所踪,难道他昨日梦中见到的,是神仙?!
而后不出三日,听闻温城城主触怒上皇,被革去城主之职,府中所有人没入奴籍,而城主的长姐,因艳色倾城,竟被玉黛楼买下,玉黛楼是有名的花楼,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往日那女子嗤之以鼻的男人,竞相入楼,点她相陪,不足一月,那女子便触柱而亡,一席草席,扔置荒野。
这些事,乃是韩安墨心中最深的秘密,就连城主都不得而知,当时消息传来,城主心软,还感叹了几分世事无常,丝毫未将当初之事放在心上,却不知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乃是他身边的人。
乍然惊见当年梦中人,韩安墨霍然起身,面上双颊微微抽搐,目不转睛盯着他。
“不记得了?”见他久久不能回神,昭明出声提醒,韩安墨倒退几步,跌落在椅子上,嘴唇嚅嗫,“我....我.....没想到,没想到能再见到您......”
看到眼前人这般惊吓犹疑的表情,昭明嗤笑了一声,“怎么?来找我有事?”
“抱歉惊扰了您,我...我马上离开....”他起身低头向着昭明不住的道歉,害怕惹得这人不高兴,转身就想离开了。
昭明不慌不忙的坐下,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却有微微的笑,人的心就像汪洋大海一样,欲望就像海面上的一角冰块,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海面下的黑暗究竟有多么巨大。
“真是丑陋啊.......你说呢......”他歪着头,看着屋外银白的月光渐渐黯淡,不知道在问谁,
头顶圆月被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云挡住一半,院中只有他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不用想也知道,现在自己肯定是狰狞可怖的样子,那个人,那双眼睛,就像洞察一切一样,仿佛能看到人心里一样,看到那些肮脏龌龊污秽的,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欲望,牙齿深深啃咬着,才能用那刺痛告诉自己,不能沉沦,不能放纵,直到嘴里能尝到那铁锈的味道,他才停下脚步,后背已经湿了。
他还记得安砚少年时候,喜欢拉着他看游士传记,书里那些游士走过的青山,江河,大漠,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波澜壮阔,安砚的眼睛里闪着光芒,笑着说:“等我成年那天,我也去做个游士,去游历这天下,去看世间最美的花,去喝世间最美的酒,那该是多么的潇洒肆意啊。”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他勉强板着脸,收回嘴角的笑,不在意的问道:“那我呢?”
安砚一只胳膊勒着他脖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和他面对面,安砚的眼睛里有他的模样,鼻尖抵着他的鼻子,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我当然会带着安墨一起啊。”
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心底不断的说着“我愿意.....我愿意.....”他伸手松开安砚的手,偏着头,“就怕到时候你嫌我烦啊,哼哼......”
“哈哈哈哈,有可能啊,安墨你这么爱管我........”安砚指着他大笑。
那个时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了,他是真的想过,他们的未来,他偷偷在家里看起了游记,学习怎么生火,怎么烤弄食物,怎么在山林里认路,也许以后他们在路上,安砚会遇见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会因此留在一个贫穷的山村里,遇见各自喜欢的心上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了孩子,会给他们订下亲事,希望后代会跟他和安砚一样亲密的像家人一样,老的时候,在夏天里找一棵树冠盖天的榕树乘凉下棋,在冬天里看自己的孩孙打雪仗,如果打不过就找他们求救,他们会像孩子一样站在自家门口吵架,安砚肯定吵不过他,会涨红着脸在雪地里跺脚,他会退一步让一让安砚,然后抱着孩子一起去烤火,红红的火苗烤得人心暖融融的,最后选好自己的墓地,一定要紧紧挨着,一起离开这人世。
这样下辈子也许能遇见,说不定会从出生起就在一个肚子里,他想做哥哥,做安砚真真正正的哥哥,可以光明正大对所有人说,不许欺负他弟弟,谁敢欺负安砚,他就揍那个人。
如果.....如果......安砚不是城主,不是韩家人,如果韩家不再存在,是不是安砚就不会被束缚了,不会孤单,不会再深夜里辗转反侧,做着曾经美好虚无的梦,醒来时眼睛边有淡淡的水渍。
一晃已是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们被困在这座看似华丽的牢笼里太久了,就连锁链都已经生长在血肉里,只会把自己拽的血肉淋漓,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们都失去生命的那天,等待他们灵魂都自由的那天。
他走出门,门前那块红匾金字,是安砚成为城主那天,族长亲自题的,从此也既定了安砚和他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