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胸口、前肢、后腿……血迹斑驳。原来他伤得比自己还要重。可即便伤成这样,这头狼却也没死。他的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胸腔处还有微弱的起伏,一股无比惊人的生命力支撑着他,仿佛在睡梦中都要咬断敌人的喉咙。楚霁喘息着举起匕首,打算就此终结他的痛苦。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落下去的那刻,他却忽而听到身下的狼沙哑地开口,无意识低喃了一句:“妈妈……”洞外风声忽疾。那一刻,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重锤击中,楚霁手蓦地一松。“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他的体力本就所剩无几,错过了这次机会,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向前摔倒在地。膝盖和下巴先后磕在山石上,失血过多,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近乎麻木,但他的意识却堪堪保持了清醒。不远处,那头狼的呼吸声依旧微弱。楚霁抬起头,那把掉落的匕首就在他手边不远处,只要伸手捡起来,就还有机会杀死那头变异种。可是他却没有去捡。而是竭力伸出手,在自己被彻底冻僵前,点燃了一堆火。橙红的火焰烧了起来,终于驱散了一点那仿佛要把骨头冻碎一般的寒意。火光摇曳,寂静的山洞里只剩下火焰的燃烧声和一人一狼粗重的喘息声,楚霁仰躺在地,怔怔看着头顶的岩壁,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疯了。军校入学的第一课,教科书上就已经教过他们面对变异种时最正确的做法。楚霁也很清楚,自己应该趁着那头狼失去了意识,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方的脖子。……只是刚才对方的那一声“妈妈”,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事情。楚霁一直知道,他的师母白微尘在气泡垒的地下城区,开了一家黑诊所。而那家黑诊所里,救治过许多的变异种。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瞒过了荣森;直到某一天,楚霁无意间撞见荣森在给底下的一个副官安排工作,言语间谈及了那家黑诊所。楚霁这才明白,原来荣森对这件事一直知情,非但如此,白微尘的黑诊所能平安无事地开到现在,是因为荣森一直在暗中派人帮她打点。被他撞见后,荣森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眯眯地“嘘”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嘴巴严,这件事千万别让你师母知道了。”楚霁点了点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既然您知道那家诊所的存在,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查封它呢?”荣森挑了下眉:“我为什么要查封它?”“因为那家诊所……救治过很多变异种。”听到这个答案,荣森却笑了起来:“小霁,你知道什么是变异种吗?”楚霁眉头微皱:“什么意思?”“抛去那些没有人类意识的猛兽不谈,其实所有融合了人类基因的‘变异种’,最初的时候,都是人类。”荣森说,“就像你师母一直称呼他们为‘基因融合者’一样,那些‘变异种’,不过是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人类而已。”楚霁:“那为什么冰原上的那群变异种要来攻打人类的气泡垒呢?每一次变异种入侵,都会死很多人。”荣森默了默。有那么几秒的时间,他的视线仿佛透过楚霁,落到了某个更远的地方。终于,良久的安静后,楚霁听到他说:“因为他们没有家了。”“家?”“他们被人类驱逐出了家园,不得已只能在寒冷黑暗的冰原上游荡。他们想要生存下去,只能依靠掠夺,掠夺气泡垒的资源,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小霁啊。”荣森叹了口气,“冰原上的变异种,和气泡垒里你师母救下的那些变异种,甚至和我,和你,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矛盾已经太深了,这是延续了数十年的血仇,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其实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的。”……荣森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告示。山洞里火一直烧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就在楚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对面那头狼的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声音:“你为什么……没有杀我?”楚霁眼珠朝那个方向动了一下:“不为什么,反正你也杀不了我。”那头不知死活的狼却还在继续道:“你不杀我……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随便。”楚霁语气淡漠,“等你能爬起来的时候再说吧。”他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不远处的小狼崽子,对方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声:“我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杀光你们气泡垒里的所有人……我,咳咳!”说到激动处,他猛然呛咳起来,楚霁却忽然笑了。他躺在地上,偏过头,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落到那头狼身上,问:“我有水,你要喝吗?”那头狼依旧在不停地呛咳着,似乎更生气了。于是楚霁没再管他,从破破烂烂的防护服里拿出水壶,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喝完水,他把水壶横放在地上,往对方的方向一滚,接着也不管那头狼崽子喝没喝,自顾自问道:“你很恨人类吗?”天狼没有说话。楚霁猜他是过分缺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但又自尊作祟,不肯喝自己的水,于是道:“你要是现在渴死在这儿,就这辈子也没法杀死我了。”这一次,短暂的沉默后,天狼终于闷声道:“我怎么喝?”楚霁这才想起来,他体力用尽,又只有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可能连水壶的盖子都没法拧开。于是他慢慢爬起身,一步步挪到对方面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水壶,拧开瓶盖,向下倒去。水壶里的水落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天狼伸出舌头,纡尊降贵地舔了舔。等他舔干净石头上的水,楚霁拧起瓶盖,再次在他不远处躺了下去。他身上伤痕累累,虽然体力比之前恢复了一些,但依旧十分疲惫。外面寒风夹杂着血腥,未来的人类指挥官和未来的变异种首领躺倒在同一座山洞里,期间只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天狼顿了顿,哑声问:“你刚才离我那么近,就不怕我突然把你扑倒,咬断你的喉咙吗?”楚霁平静地答道:“你现在打不过我。”闻言,天狼正要炸毛,就听他接着说道:“而且我听说,狼一向重恩。”天狼冷笑一声:“狼的确重恩,但也记仇。”他想起楚霁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咬牙切齿道:“我恨人类。人类虚伪又自私,我的父母,还有很多的同胞,都是被人类杀死的。”楚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杀死的。”天狼侧头看了过来:“怎么,你们人类也会吃人吗?”“不。”楚霁盯着头顶的石头,说,“我母亲……她变成蝴蝶飞走了。”这句话实在语焉不详,天狼嗤了一声,似乎想说一句“活该”,最后却没有真的说出口。暖热的火光徐徐燃烧着,失血过多让楚霁有些昏昏欲睡,必须通过说话来维持神智的清醒。他想起荣森的话,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天狼:“你有家吗?”“家?什么家?”对面的天狼冷冷道,“我的家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你们人类毁了。”“不,我不是说这个。”楚霁低咳了两声,“我是说……像人类的气泡垒那样的,你们……变异种的家。”“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天狼语气嘲弄,“你们人类,占据了最好的地方,最领先的科技,然后把我们划分成‘变异种’,赶尽杀绝……现在却来问我有没有家?你自己不觉得虚伪吗?”他的声音始终带着重伤未愈的低哑,尾音在山洞中回荡。楚霁听着这段话,却突然能够理解荣森之前跟自己说的“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是什么意思了。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胸腔里的热血还未冷却。他隐隐意识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并不一样,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也无从改变。山洞里于是再次沉默了下去。他们躺在一堆火的两侧,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阵营敌对、伤痕累累的末路之徒,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山洞里,居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平。直到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后,远处的山洞外,隐约传来了装甲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天狼警醒地竖起了耳朵,却听楚霁扶着墙坐了起来,淡淡说:“别紧张,我之前发送了定位,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天狼斜眼睨着他:“找你,然后顺手把我处理掉吗?”楚霁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我今天不打算杀你。”“是吗?”天狼语气嘲讽,“那希望以后我杀到你们气泡垒的时候,你别后悔。”装甲车已经一路开到了山洞附近,刺眼的车灯破开洞外的黑暗,摇摇晃晃地向前。楚霁垂眸,最后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成为气泡垒未来的指挥官,你要是有本事,你就来。“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外走去。天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加快了语速:“告诉我你的名字!”楚霁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楚霁。”“好,楚霁,我记住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你。”背着光,楚霁清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是顿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有一道很轻的笑声传到了耳边:“好啊,我等着。”最后那句话像是某个约定,又像是一语成谶。命运仿佛早就在冥冥中标记了节点,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座七年。第二十章 彼时的楚霁作为荣森的继承人,登上了气泡垒的城墙。而天狼也如七年前所说的那样,在楚霁成为指挥官的第一年,带兵杀到了那座城墙下。七年的时间,天狼已经和当初那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狼崽子完全不同,他体型大了一圈,脱胎换骨般,长成了变异种大军中最为显眼、也最为威猛的狼王。尽管如此,楚霁还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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