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师弗里德姆荣森将军,是气泡垒的上一任指挥官,军衔曾至上将。荣森和白微尘的婚姻是政治联姻,两人在婚前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因此荣森去世后,也很少再听白微尘的口中提起过他。楚霁回头看向自己的这位师母,见她神色依旧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继续往下聊的意思,于是只顺口接了一句:“……老师他好像是很喜欢吃一些口味奇特的东西。”他坐回白微尘对面,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转移了话题:“师母,刚才那孩子具体是什么情况,方便跟我说说吗?”白微尘言简意赅:“肾衰竭。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换肾,但现在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找到合适的肾.源,只能先用药压着。”楚霁想了想,问:“对肾.源有什么要求?”“b型血、细胞毒性试验通过、基因位点接近……”白微尘顿了顿,“怎么,你有办法么?”“我也不确定,但或许可以试试。要是行的话,我过两天跟师兄联系。”白微尘静静看了他片刻,提醒道:“小霁,可以想办法,但不要做冒险的事。”楚霁笑道:“师母您放心,我有分寸的。再说了,还有师兄看着呢。”白微尘端起桌上的水,抿了两口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这个位置,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很多话不用我多说,你比我明白。”“嗯,师母,我明白的。”林做饭的速度很快,他们没聊多久,今晚的几个菜就已经做好了。楚霁帮着把菜端上桌,添好饭,才注意到林食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刀口:“你手怎么了?刚才做饭切到了?”林低头朝自己手上看了一眼:“啊,这个……”他刚开了个口,一旁的小护士便大咧咧地接道:“林医生的手是下午被手术刀划到的,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么了,感觉林医生一直有点不在状态呢。是不是这两天太累啦?”闻言,楚霁侧目看向林:“想什么呢,怎么那么不小心?”林转头,对上他的眼睛。楚霁穿的还是下午去军部大楼时穿的那身军装,领口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喉结处,遮住了那些暧昧的红痕。林目光没在那处多留,垂下眼,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一时走神了而已。”因为能源有限,气泡垒内昼夜温差很大,人造太阳熄灭后,温度会在一个小时内迅速降低,最终维持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楚霁吃完一顿简单的家常饭,没有多留,刚好他回家的方向跟林同路,于是二人跟白微尘打过招呼后,就一并离开了。楚霁常年镇守城墙,对于入夜后气泡垒内的低温早已适应,尽管如此,出门前,林还是专门给他拿了一件大衣。和冰原上恶劣的天气不同,夜间的气泡垒内几乎没有风,是一种全然凝滞的、纯粹的冷。入夜后,除了几家无人售货的成人用品店外,所有店铺一律关了门,满街寂静的黑暗里,只有道旁几盏路灯零星地亮着。楚霁和林并排走在街上,一片安静中,他闲聊似的开口道:“今晚吃饭前,师母提起了老师。”“父亲?”林微微侧头,“那倒确实很少听母亲提到过他。她说了什么?”荣森将军为人温和豁达,对他们这些后辈都很好。对楚霁而言,那是一个比楚择之更接近父亲的角色。他摇了下头,答道:“没什么,随口一提而已。不过下个月就是老师的祭日了,要是有空的话,一起去看看他么?”“好啊。”林点了点头,忍不住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啊,一晃眼,三年过去了。”楚霁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问,“师兄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听到这个问题,林脚步蓦地一顿,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楚霁眼尾向下弯了弯:“我记得以前老师还在的时候,经常拿你打趣,总催你快点找个女朋友。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突然想起来,就想问问。”林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上了点自嘲的意味:“哪来的女朋友。你也知道,这三年我都整天待在诊所,都不认识什么人。再说了,现在气泡垒情况越发紧张,这种事我也没怎么想过。”“是吗?”楚霁笑得随意,“苏恩斯倒还天天跟我念叨着想结婚呢。”空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踩在水泥路面的回响。林笑了笑,转头看向他,深色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那你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合心意的人?”身侧的路灯接触不良地闪了闪,带起轻微的电流声。转瞬即逝的黑暗里,林的目光仿佛随着这个问题动了动,又仿佛只是错觉。楚霁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他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遇到。”闻言,林笑着应了一声,嗓音在浓重的寒夜里,听上去很温和:“那要是以后遇到了,你记得跟我说一声。”“嗯,会的。”楚霁在灯光里看向他,“师兄你也是。我一直都希望,你和师母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好,我知道了。”-楚霁到家时还不到八点,自从上次那场城墙作战后,那群变异种暂时消停了一些,因此楚霁最近的工作也清闲了不少。批阅了两分军部的文件后,他习惯性地训练了一个小时,接着冲了个澡,便上床休息了。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不出任务的时候,楚霁每天都要到城墙上进行定点巡防。第二天一早,他照例出城,然而刚到城门,便遇上了一个前来进行工作汇报的士兵。“楚指挥。”士兵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昨天您在行动报告里说,您的队伍在冰原上发现了一处矿洞,引起了军部的高度重视。上级第一时间派人前往查看,目前第三探测队已在标记地点找到该矿洞,并决定就地驻扎,进行长期开采。士兵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要向您汇报。”楚霁:“怎么了?”“是这样的,楚指挥。我们的队伍在返程的路上,遇到了一只……狼型变异种。”士兵思考着措辞,继续道,“但这只变异种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反倒问我们是否来自气泡垒,以及……是否认识您。”虽然同样隶属于军部,但负责去往冰原的探测队,和负责守卫城墙的士兵并不是同一批人,因此这个士兵不认识天狼,倒也是情理之中。楚霁挑了一下眉,狭长眼底多了两分玩味:“然后呢?”“他嘴里叼着您的肩章,但因为不清楚他的目的,队长没有擅动,只质问了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名字。”“他说什么?”士兵抬头看了楚霁一眼,犹豫片刻,小声道:“他说……“说您是他的,伴侣。”第十八章 听到最后两个字,楚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吓得那个士兵差点打了个哆嗦。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问:“再然后呢?”“我们队长认为这是对您的羞辱,命令我们开火。但那头变异种实力很不一般,咬伤了我们几个人后,让他跑了。”士兵的语气很是愤愤,楚霁问:“没有人员死亡吧?”“没有。”士兵摇了摇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指挥官……您认识那头变异种吗?”“不知道,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反正冰原之上,仇恨我的变异种只多不少。”楚霁语气平静,仿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顿了顿后,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没有了。”士兵立正站好,短暂的一点插曲结束,又恢复了平时严肃的模样,“感谢楚指挥为人类的付出。”楚霁向他点头示意:“辛苦了。”士兵敬礼道:“为了人类光明的未来。”楚霁目光微动,转身出了城门。城门内外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墙之隔,温度却如飞流的瀑布般迅速降低。茫茫黑暗像一头庞大的巨兽,兜头罩下。经年不变的烈风裹着雪屑打在脸上,楚霁回想起刚才士兵的宣誓词,忽而有一瞬的出神。“为了人类的未来”是每个士兵入伍的时候,都会念的一段宣誓词,它的全文是:“如果有朝一日,人类注定亡于长夜。在此之前,我愿化身流萤,发光,发光,直至在逆流中陨落、熄灭。哪怕头顶的光明不再,亿万萤火中,人类应有光明的未来。我将永远以身为盾,以骨为刃,誓死对抗这洪流。为了人类光明的未来。”十年前,从军校毕业的时候,楚霁站在荣森将军的身后,也曾对着头顶的太阳,一字一顿地念过这段话。然而十年过去,他一步步走上了曾经荣森走过的那条道路,站在城墙上举目四望,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想,他们的世界,是否真的只是另一头巨兽的果腹之物,被一口吞噬了光明,注定要走向穷途末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时,他曾问过荣森。那时候的荣森笑呵呵地问他:“小霁啊,你见过真正的日出吗?”楚霁摇了摇头。便听荣森说道:“我见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太阳还没有熄灭,人们还不用一直待在气泡垒里,想去哪就可以去。那时候啊,每天的日出、日落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运气好,能看到五彩斑斓的朝霞和晚霞,像火一样,把每片云都烧成不同的颜色。“还有的时候,下过雨天晴啦,天边会挂出一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可漂亮了。我家那个早就报废了的手机相册里,一直还存着两张彩虹的照片呢。”闻言,彼时年纪尚轻的楚霁微微睁大了眼。荣森说的这些,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必说见过,气泡垒中的大多数居民,对此甚至无从想象。气泡垒里虽然有人造太阳提供光与热,但人造太阳永远都只会挂在“天幕”的正中央,所谓的“日出”与“日落”,也只是对光线的调控而已。而“七色的彩虹”,更是连梦境里都不会出现的意象。荣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于这个世界,你心里或许会有很多疑惑,很多动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你差不了多少。“但是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不管心里有多大的动摇,都不能表露出来。因为你的身后是整个气泡垒,这里的人民仰仗于你,你要守卫这里,守卫人类,就必须坚不可摧。“即便有一天,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完蛋了,你的使命,也是灭亡于所有人灭亡之前。“现在的我是这样,以后的你,也是一样的。”当时人造太阳暖金色的光映照在荣森的侧脸上,融融一片,如一座宁静的湖。而年少的楚霁对这番话,尚且一知半解。到如今,十年过去了,荣森将军的确如当时所言,“灭亡于所有人灭亡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