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一直留在别尘峰外山脊底农屋,照顾曲叶琦的病情身体。曲叶琦混混沌沌,独自发呆,不想说话,除了床上躺着,就是到屋外简单看看风景,杨诣穹他们买东西回来,便避着他们,回入卧间。她一开始对三人大怀警意,但经过这几天的对己照顾,发现他们甚为礼貌,渐渐去了敌心。
她在内室房中安睡休息,杨诣穹、关居钰及慕容山枫只在堂屋椅子上靠歇。山地农屋,蚊虫最多,好在这户人家中本有蚊香,点燃后香味涌起,轻烟屡屡而升。关居钰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烟迹,心念跟着它波动不止,倦了后也就睡了。
当天深夜,杨诣穹在椅上托腮闭眼歇息,忽听脚步声轻响,睁开眼睛,循向一看,见内室蚊帘掀开,曲叶琦静静站在帘旁,瞧了瞧自己、师父和关居钰每人几眼。
杨诣穹见她那双俏目眼眸,仍像往年一样灵动好看,此时深夜倩影静立其处,模样气质说不出的动人,说道:“叶……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没睡?”曲叶琦凝视他半晌,道:“睡不着,你进来陪我聊聊天好吗?”杨诣穹点了点头,跟她进了内室中。她刚走几步,身子又软,险些摔倒,杨诣穹一惊,将其扶住,道:“慢点。”扶回床上后,轻轻给她盖上被子。曲叶琦道:“谢谢你,但天挺热的,不用盖。”将被子又掀了开。
杨诣穹道:“聊什么?你说好了。”曲叶琦道:“你叫杨诣穹,对吗?”杨诣穹道:“是的。”曲叶琦念叨着他名字,“嗯”了一声,道:“我真是一个失忆的人?”杨诣穹微微一笑,道:“不,你只是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过几天就会全想起来的。”曲叶琦道:“前天你们告诉我,说我失忆了,原以为你们这些陌生人,在胡说八道地戏弄,但是……我的确记不清很多事,尝试着去想,头又痛得要命。”杨诣穹道:“既然痛,那先不想了。”曲叶琦微笑道:“不过也真奇怪,我醒后第一眼看见你们三个,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因为,我以前好像见过,但那位老先生,却实在没印象。”
杨诣穹一喜:“她这样说,情况有所好转。”微笑道:“那位老先生,就算你记得以前的事,也认不得他,因为你们是第一次见面。”曲叶琦道:“他看起来很和蔼,是谁啊?”杨诣穹笑道:“我的师父。”曲叶琦点点头,道:“那夜凌晨,你说我是你的发小,我也当你在胡说,可是疼痛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好像见过你,咱俩之间应该很熟。”杨诣穹道:“是的,如果你相信我们说的话,那我就要告诉你,咱俩的确很熟,因为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上同一小学,进同一初中,升同一高中,最最要好的朋友。”曲叶琦默然暗思,没有回答。
杨诣穹道:“我可以叫你叶琦吗?”曲叶琦道:“我真的叫曲叶琦?嗯,好啊,可以的。”杨诣穹道:“你还记得你父母叫什么名字么?”曲叶琦道:“记不得了。”说着流泪起来。杨诣穹一慌,道:“怎……怎么了?”曲叶琦泣道:“我连自己爸妈都想不起来叫什么,是不是很不孝?”杨诣穹摇头道:“别胡思乱想,现在记不起来不勉强,以后总会想起来的。”当下告诉了曲叶琦她父母叫什么,和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包括自己家庭,亦讲给她听了。
曲叶琦眨了眨眼睛,道:“咱们的父母,也是好朋友吗?”杨诣穹笑道:“是啊,正因为你我父母是朋友,所以我俩也跟着成了朋友。”曲叶琦微微想象,轻轻一笑,道:“我好像……记起一点点了。”杨诣穹大喜,道:“你记起一点什么了?”曲叶琦笑道:“你好像从小就调皮捣蛋,惹过不少祸,被你爸爸打过不少次,对不对?”杨诣穹搔了搔头,忸怩道:“我确实被我爸打过不少次,我还真就挺怕他。”曲叶琦咯咯一笑。
杨诣穹看着她这副可爱笑容,心里一慰,斜眼瞧见堂屋那儿的煤炉子,转念一想:“我多跟她说说小时候的事,说不定有助她的康复。”说道:“反正睡不着,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关于我们的。”曲叶琦道:“好啊。”杨诣穹道:“大概在九岁的时候……”曲叶琦打断他道:“你跟我一样大吗?”杨诣穹道:“嗯,我们今年都十九岁了。”曲叶琦道:“哦,那时候我也九岁。”
杨诣穹点了点头,道:“一天我跟小区里的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轮到我躲时,却藏在了一个极难找的地方。”曲叶琦笑问:“你藏在哪里啦?”杨诣穹道:“你还记得,我家后面不远处,有所幼儿园吗?”曲叶琦道:“幼儿园?不记得……”杨诣穹道:“这样啊……”曲叶琦道:“我和你同在这幼儿园待过的吗?”杨诣穹道:“不,我待过,你不是,你在别的幼儿园。现在……哈哈,早就废弃了,我们也搬家了,离它老远了。”
曲叶琦道:“你躲猫猫的那时候,它废弃了么?”杨诣穹道:“废弃了。正因为地方偏,所以才是个藏匿的绝佳地方,我躲在楼旁草丛里,谁也找不到。”曲叶琦笑道:“然后呢?”杨诣穹道:“我藏着的那地方,旁边墙壁破了个大洞,洞后是另一户人家,其时有一烧柴的煤炉子,和我中间隔了这堵墙。因为小伙伴们找不到我,很是无聊,我就钻进洞里,大呼小叫,吵人家睡觉,跟着发足便跑,哪知太激动,临走前竟一脚把人家的煤炉子给踢翻了。炉子一倒,星星火点触到花草,将院子烧着,差点引起人命火灾。”
曲叶琦樱口微张,道:“你真够皮的了。”
杨诣穹笑了笑,道:“小时候不懂事嘛。然后那户人家找到我家,向我爸妈要人,我却怎敢出现?爸知道这事非打死我不可。在这关键时刻,你出现了,你把我拉到你家里躲躲,我爸妈将整个小区都翻过来问了遍,仍找不到我,开始时生我气,到最后担心起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人全在找我……”曲叶琦道:“惹得你家人担心,我应该把你交出去了才对。”杨诣穹道:“你爸妈交了,把我撵出了你家。”曲叶琦噗嗤一笑。杨诣穹道:“不过还好,你爸妈跟我父母交情深厚,交出我后,言语劝解,到家后我爸妈也就不怎么打我,只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顿而已。”曲叶琦道:“煤炉子赔给人家了吗?”杨诣穹道:“赔了。”曲叶琦道:“嗯,理该如此。”
杨诣穹道:“有印象吗?这些事情。”曲叶琦道:“有一点点。”杨诣穹心想:“一点点,总比没有的好。”
曲叶琦道:“那位大哥,是谁?”杨诣穹道:“哪个?”曲叶琦道:“就是跟你们一起的,除老爷爷的另外一个。”杨诣穹静语半晌,道:“你……还是记不得他么?”曲叶琦道:“很陌生,记不得。”杨诣穹黯然道:“这样啊……”曲叶琦道:“他也是挺好的一个人,对吧?”杨诣穹道:“好,但相比旁人,他对你最好。”曲叶琦自是不懂,奇道:“啊?”
说到这里,门帘一掀,一人徐步走进,正是关居钰。
杨诣穹道:“钰兄……”见他表情复杂,一动不动地站着,显然听见了刚才的对话。曲叶琦向关居钰道:“你好。”关居钰目光晃动,愁眉不展,应道:“你好。”
……
次日早晨,三人商议,现下曲叶琦身体损伤已有所好转,剩下的难题便是她的记忆恢复。杨诣穹自认无能医治,众人意见合一,决定带她暂离别尘外峰,去城市医院寻求疗法。行出山脉,越过诸多郊区平原,踏足城市区域,东问西寻,觅到一家市县有名的大医院,于是进院挂科,对曲叶琦身体,尤其大脑,作了详细检查。
医室内,关居钰关切问道:“医生,她怎么样,有没有救?”那医生道:“病人意识十分模糊,事前受到严重刺激,想是巨力撞击头部,造成脑震荡,留下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了。”关居钰矍然道:“后遗症……”那医生道:“会遗留一定的症状,倘若确诊无误,三个月内,患者应仍会感到头晕、头痛、注意力不集中、入睡困难、情绪抑郁或者焦虑等,甚至依旧对周围环境产生恐惧。复严重者……”关居钰道:“那她到底能不能恢复记忆?”那医生道:“不知道。”关居钰一怔,道:“什么,不知道?”那医生道:“这小丫头古怪的很,偏是跟别人不一样,旁人即便头部重伤,造成脑震荡,总不会病况愈发沉重,她倒好,咱好几位护士过去问些话,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语无伦次,简直与植物人相似。”
杨诣穹摇头道:“别说现在,就是失忆前,她也比较内向怕人,如今受了伤害,不愿说话是正常的。”
昨晚深夜聊天,自己和她单独谈了很久,他已知曲叶琦这几天来要么目光凝滞地发呆,要么一言不发,不睬任何人,其实内心深处,却很阳光热情,且希望自己能够想起许多事情,减轻大家负担。她对自己、关居钰,以及师父已增熟悉好感,眼下突然又来陌生地方,自然容易将整个世界视为盲区,心阴意暗,从而不敢轻易跟人交谈。并非人家问她话,她故意不理不睬。
关居钰怒道:“什么植物人?她这数日来一直可以主动活动,思维、知觉、意识一切正常,不过记忆暂时遗忘而已,岂能叫得上这三字?你身为医生,也不稍微注意点自己言行,妄言妄语。”他极少接触城市医生,觉得其能力反不如杨诣穹的中医术,此时听那医生说这番话,忍不住起火,情绪激动之下,声音便说大了些,震得每人耳朵嗡嗡作响。动静一起,室中任何人的目光,尽皆望将过来,就连医室门外,也有几人围观。
那医生道:“咱们根据诊理结果说话,如有为难之处,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但若无可救药,病人家属或朋友,也该当有素质一点。”言下之意,话中带刺,似乎曲叶琦再也不能恢复记忆,木木樗樗地过一辈子。关居钰怒道:“我没素质?你才没素质,你全家都没……”挺身踏前。杨诣穹劝道:“哎,怎么了?”轻轻一推,拦住了关居钰,“干什么,冷静点。你是修道之士,怎地忘记了压制负面心火这件大事?”关居钰一凛,慢慢静了下来。
慕容山枫道:“可否请一位心理咨询师,和病人好好沟通沟通?因为我们猜测情况,认为这病者心灵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极大。”那医生道:“失忆症的临床表现有很多,不一定只有上述几种情况,另有可能在病后期间记忆力逐渐衰退下降,伴随着意识混乱,贸然打扰,反而无助。”慕容山枫道:“难道便这么一筹莫展?”那医生道:“也不尽然,可适当服用药物胶囊,再多带患者去一些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还原一下当时发生的情景,这样有助于刺激患者大脑功能,从而帮助恢复记忆力。多给患者吃一些高蛋白和高钙类食物。又没有针对性的相关手术,鉴于安全问题,最好慢慢来,自己看着办吧。”
杨诣穹寻思:“山脊农屋中,她已吃过好几顿中药,再服用诸多药物胶囊,不免会起些副作用。别尘峰也最好别去,以免更受刺激,弄巧成拙。”于是没作深聊,稍加商谈,带着曲叶琦离了医院,换家询问,谁知仍毫无应付之法。两天内,已连问三十多家医院,每家都说曲叶琦病情太重,较以往失忆病例者胜之过矣,实难医治,有的建议她多吃药,有的叫杨诣穹他们带她出去走走,有的劝她多跟人交流交流,当然也有不耐烦的,说她兴许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小丫头还年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算了。
杨诣穹心头气恼,道:“可恶,不可能,难道她当真没救了?”
关居钰咬牙切齿,奔出医院外,戟指天空,骂道:“段煦龙,你害得她成了这般下场,有朝一日再撞我手里,非将你活活打死不可。就算你剑法天下第一,关某又有何惧?”说到最后,声音发颤,浑身发抖。
杨诣穹回头看了看那位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满脸迷茫之色,凝滞的眼神游目四周,一副无辜之貌,心下怜惜至极,迄今为止,她落得这般,跟恤心宫大有干系,不知为何,顿时涌起一股对此派的恨意,脱口说道:“恤心宫……我不想再见到恤心宫的人。”
慕容山枫微微皱眉,道:“诣穹,理智看待问题,难道忘了此趟来蒙境的意图?小姑娘是你青梅竹马,她受到伤害,记忆丧失,这辈子都很难康复,为师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先得以大事为重,你怎地说‘不想见恤心宫的人’?”杨诣穹忿道:“我恨那姓段的家伙,他只要一天待在恤心宫里,我就偏不踏足那里一步,他如给我撞见,我也绝对会为叶琦出这口气。与其在恤心宫里打死人,倒不如莫和圣母前辈结怨的好。”
这两年多来,杨诣穹经常幻想,如果当初在太平洋游轮上,没有把曲叶琦交给段煦龙,而是和她一起去了悟龙谷,却又会写起一番怎样的故事?别尘峰山脊下农屋照顾叶琦时,他亦有愧疚之意,倘若她没认识过段煦龙,后来便不会跟着那家伙漂泊伶仃地受苦,被移情抛弃,更无从说起。如今她失忆了,自己再不弥补曾经的过失,好好照顾她,哪对得起这十几年相识的友情?
他听慕容山枫不再言语,转头见师父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自己,心中隐隐有歉,忙道:“师父,我并不是……”慕容山枫叹道:“不要紧,你既不想去恤心宫,师父也不难为你,我自己一人去就是。”杨诣穹本想将叶琦送回家乡,一来路途甚远,二来关居钰舍不得,话到嘴边,并未出口,师父之言亦甚重要,武林大业须得完成,思江被瘟妃擒去尚没救回,澹台无冢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