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李青云兴致不高。
充满雄心壮志的计划,最后屈服于现实,实在有些难受。
也难怪古时候会出现这么多壮志未酬的诗句。
令李青云没想到的是,杭运码头两个帮派的头领不仅向李青云透露了信息。
也派人去了织造局。
毕竟在这些人看来,虽然李青云名义上是管事人,但是真正要投靠的其实是织造局。
李青云迟早要离开杭州府,织造局不会,这里会有一任又一任的太监,和这些太监攀上关系,比一个待不了多久的知府要划算的多。
杨果把消息告诉了杨金水。
杨金水监察完丝绸作坊,累了一天,听到这消息更加闹心了。
“咱家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世道上为什么总是有些人拎不清?”
“他们碰什么不好,偏偏要碰咱家的命根子。”
杨果默默补了一句:“兴许不是拎不清,只是他们觉得麻烦都是别人的,等麻烦落到他们自个儿身上的时候,才知道错。”
杨金水提高了声调:“是这么个道理,这棍子还是打在自己屁股上的时候才知道喊疼。把锦衣卫叫出去吧,把这件事干的漂漂亮亮的,让全杭州城的人都擦亮眼睛,明白有些事情怎么都不能做,做了,就是个死。”
“咱家请道折子,在这杭州好好拾掇干净。”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有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禀祖宗,李青云派人传信来了。”
杨金水笑着对杨果说道:“瞧瞧,人家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都有这份玲珑心思。”
杨果:“李府台也还是得仰仗干爹您,这出了事还得靠咱们来办。”
杨金水:“说什么仰仗的话,这话以后说不得了,说多了,人就容易认不清自己,对那些庸人,需得高高在上的姿态,但要是对能人,就是敲锣卖糖,各干各行。”
“还得加个条件,不能太贪。”杨果补了一句。
杨金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想起了被郑泌昌何茂才支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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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内阁值庐。
“杭州码头案,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左侍郎认为此案办理过程过于鲁莽,不视法度,予以驳回处理。”
“吏部侍郎茅瓒上疏,请求派出钦差特使,监察此案。”
“礼部尚书袁炜上疏,今年淮扬大灾,按律免除今年所受税粮,为补空缺,奏请增加浙江杭州府今年赋税。”
徐阶一时犯了难。
光从法理上看,这些奏疏都是说得过去的。
但一道道奏疏,俱是针对李青云和杭州府。
这争斗程度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诸位觉得,这票拟应该如何来写?”
徐阶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一言堂的人,碰到麻烦事肯定要拉上其他几个阁老一起斟酌意见。
陈以勤:“几道奏疏所述确有道理,于国甚利,照实直写即可。”
徐阶眼睛一亮:“还请逸甫详解。”
“刑部决定不了的案子,就按程序交给三法司,都察院审理,至于钦差一事,直书询问司礼监即可,淮扬两府大灾,免税赋是必然的,杭州虽然此前也有灾害,但止于两县,更有改稻为桑之策恢复了元气。”
“西洋番商七百五十万两白银购置五十万匹丝绸,民间织工百姓不知收益几何,如今国家有难,苦一苦杭州百姓,加一年的赋税也说的过去。”
“所以,照我来说,我们只需要不偏帮,一切从朝廷利害出发写票拟即可。”
李春芳在一旁幽幽看着陈以勤,不易察觉地摇头。
不偏帮,哪里可能真的不偏帮?
陈以勤这主意看似不偏不倚,光明正大,但实际上屁股歪到了袁炜那里。
他为什么会帮助陈以勤,主要还是因为高拱。
他与高拱都是裕王的讲师,虽然如今他已入阁,但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两者有着非常明显的竞争关系。
高拱要保的李青云,他陈以勤就不着痕迹地落井下石。
说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为国,都不过是党争内斗罢了。
“言之有理,”徐阶也不知是不是真心这样觉得,立即就按照陈以勤所说,拟好票拟,立即转交了司礼监。
玉熙宫里,嘉靖捧着袁炜最近写的青词,心情大为欢喜。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这是在说蓝神仙二月呈献上来那只神龟,好词,妙词。”
“朕去年就想调他入阁,拖到现在,又有这般妙词,朕想着要不再拖他一阵,说不定还能写出更好的词。”
吕芳笑道:“万岁爷想要好词,下道旨让他再写便是。”
“你这奴婢,懂什么,妙词乃天成,还能经过深思苦想,这人啊,在顺境里是写不出好词的。”
吕芳:“奴婢愚钝,看不懂这词中才气,但有些东西,奴婢可就看的十分明白。”
嘉靖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织造局献了一万二千匹丝绸入库房,还有二十五万两白银。”
嘉靖立马就将那青词放下,转头看向吕芳:“一万二千匹,还有二十五万两白银,怎么来的?”
吕芳在这里陈奏,证明这所有银钱,都是不入户部账上。
完完全全是他的私产。
但突如其来有这么大一笔钱,嘉靖心里警惕,担心是下面人肆意搜刮得来。
他嘉靖不仅是个要钱的,还是个要脸的。
吕芳当即将事情原委告诉嘉靖。
嘉靖听完,心情有些微妙。
李青云在杭州所为,几日前杨金水便传来了消息。
嘉靖的第一感觉是厌烦,对一直惹事不断的李青云产生了一股烦躁感。
你还只是个杭州知府,就大事小事不断招惹。
要是你做了六部主事,郎中,入了阁,那还不搅得天下大乱?
于是乎嘉靖也任由朝中抨击谩骂之声发酵,打算狠狠敲打李青云一番。
结果没几天这钱就送到了他怀里。
按着账册上记录的,杭州府的一切行动开支都是府里面自己支撑的,但是缴获的银子都给到了宫里。
如此做法,当真……当真让嘉靖心情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只有我李青云体谅圣上,专心给圣上搞钱,这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圣上。
这还是只个杭州知府,就这般能弄钱,要是做了六部主事,郎中,入了阁,圣上还怕没钱花?
嘉靖沉默半天,问吕芳:“这只猴子,是知道惹到不能惹的人了,要朕帮忙了?”
吕芳几乎是下意识琢磨嘉靖嘴里那“猴子”二字代表的意思。
是亲昵,还是厌烦?
猴子是野兽,因好动爱争抢而招人烦,但同时,民间也有说法,对心中喜爱的调皮晚辈的亲昵称呼。
猜中了嘉靖到底偏向哪边,说出来的意思才能顺他的心意。
吕芳大脑飞速运转,最终选择避重就轻:“不管怎么说,他倒是个识趣的,在大明朝也只有万岁爷才是呼风唤雨的。”
“这是花钱和朕做买卖啊,在杭州呆的久了,学了一身的商贾陋习,居然和朕做起生意了。”
“吕芳啊,你说这银子,朕收还是不收?”
给答案了,吕芳心中大定,立即回道:“这钱都送到宫里了,肯定就不能运回去了,一来一回,浪费时间不说,也浪费了下面人的一番心意。”
“至于做买卖一说,这九州万方都是万岁爷的,谁能和万岁爷做买卖呢。”
钱照收,帮不帮忙,皇上自个儿决定。
“吕芳,你这话就大错特错了,”嘉靖目光虚望着宫殿上方那只盘旋在梁柱之上的金龙:“和朕做买卖的人,那可多着呢,有些人做着赔本买卖,有些人昧着良心,做着无本买卖……”
吕芳沉默着不敢回话。
半晌,嘉靖又感叹道:“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种心机计谋。”
但这问题答案又很明显。
没有这种心机计谋,李青云怕是在改稻为桑的时候就被吞的连渣都不剩。
哪里还能以弱冠之年坐上一府知府的位置。
吕芳望了一眼嘉靖:“还是得好好管教一番,如果他真是万岁爷口中的栋梁之才,应该更用王道之法,堂堂正正,肚子里藏着这些阴谋诡计,难成大事。”
“还有现在又染上的商贾之气,都要拾掇拾掇干净。”
在哪里拾掇呢?自然是天下文气聚集的翰林院。
吕公公又打出一招精妙的助攻。
嘉靖:“这个忙,朕帮了,杭州这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他又望了一眼桌上袁炜的青词。
“司礼监驳回内阁票拟,不再增派钦差御史,下旨大理寺卿,北镇抚司,刑部共同审理结案。”
“下诏吧,原礼部尚书袁炜转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
让袁炜入阁,堵住他的嘴,也安他的心,对嘉靖本人来说,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礼部尚书一职由严讷接替。”
“空悬的刑部尚书人选,内阁推选好了吗?”
吕芳答道:“内阁推选刑部侍郎张永明升任代之。”
嘉靖思虑片刻:“不必了,刑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高拱接任吧。”
吕芳:“那杭州府增加赋税一事,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