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某,有负润莲兄信任。”
巡抚衙门前,林润面带羞愧,低着头不敢直面王用汲。
他身后是一架马车,与王用汲分别过后便要立即前方京城。
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此时此刻,心情还是再难平静。
王用汲倒是坦然得多,道:“起码你我二人还未被贬官,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雨(林润表字)兄直入京城六部任堂官,不知是多少人心中期盼而不得的事,将来必定大有所为。”
林润默然,道:“润莲兄虽然不说,但我大概也猜到了。”
“林某此行京城,必定是李少保的安排,原来润莲兄来松江,倒不止是为了徐家而来。”
王用汲笑道:“李少保对每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僚都十分看重,怎会眼睁睁看着若雨兄这种替社稷朝廷排忧解难的人身陷囹圄。”
“松江之事,现在急不得,但绝不会放任自由。”
王用汲的橄榄枝已经抛到林润面前。
其实,当林润没有选择辞官,而是接受了吏部任命那刻起,他就算是接下了李青云的招揽,王用汲此番话,不过是给这位新同志安定心神,同时展望一下未来规划。
两人不是同一天来,但却是同一天走。
走的静悄悄的,好似没来过一样。
直到他们两人离开松江地界,盯梢的人立马回去禀报。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两人都离开了松江府,小的已经叫人去知府衙门里打听消息,他们十有八九是不会再回来了。”
徐虹松了口气,将奴仆遣退,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这是风靡一时,经过正宗改良的昆曲。
鄢懋卿当年买下一整个戏班子给严嵩,严嵩转赠给了徐阶。
徐阶是爱曲之人,徐虹也是,自己也养了一套戏班子。
他心里时常惋惜,徐阶为什么要把那套一等风流的戏班子又赠给李青云,简直是明珠蒙尘。
徐阶稍微一出手,这件麻烦事就解决了。
自家父亲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
他满心欢喜地给徐阶报消息。
徐阶正在写着字,作为前任内阁首辅,心学大家,文人雅士要做的东西,他都做到了顶好的范畴,一手好字拿出去甚至能卖钱。
当然,做首辅的时候写的字更加值钱。
“一些老朋友愿意给我面子,咱们也不能太过分,你还是要规劝族中子弟,日后做事不要太过招摇。”
徐虹脸上答应,心里却是毫不在意。
盘算着这些天各种风言风语满天飞,那些刁民,以为有谁能给他们做主,却忘了,谁才是松江府的天。
松江府三县十三乡,是在他肩上担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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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徐府外,有人替林润两人的离去扼腕叹息。
“实在可恨,徐家老贼误国误民,而今好不容易来了伸张正义的青天,居然被他们逼迫不得不离开此地。”顾绍咬牙,恨声说道。
他也是华亭人,家中算是殷富之家,奈何徐家霸道,自身势大的同时,居然还见不得旁边有中富之家的存在,几番打压下来,顾家大不如前。
顾绍准备向林润告发徐家,借称徐府的家仆在嘉靖四十三年时骗取并延误了转运颜料的银两,这一罪名;还有一位沈元亨,打算告徐家贪污受贿。
两人本打算联名告上,如今又成了一场空。
沈元亨满脸灰心,叹道:“徐家落势而不失势,我等还能如何,只能打碎了牙,所有的苦都往肚子里咽。”
顾绍大声喝道:“决计不可能,徐家在松江,在南直隶都一手遮天又如何,我偏要告到京城去,告到皇上跟前去,我倒要看看,这徐家到底是不是不败的金身。”
顾绍打算进京告御状,他坚信在松江,在华亭,不直徐家久矣的人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湖广汉阳府有一人踏上了启程。
这人只是一个泼皮无懒般的人物,一路往京城而去,也不知道自己会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
松江自府治至京师三千八百二十里,至南京八百里。
三千八百里的路途,一个半月又悄然而过。
隆庆三年来到年中,这年居然就这么过了一半。
潘季驯带着新组建的班底,在河漕衙门处已经开始了整治。
从百万漕工的裁撤开始,再到各级官佐的整顿,期间稍有波澜,各种歪风邪气不仅吹往潘季驯,也吹向内阁。
总结下来就是河漕两处衙门不能接着这样下去了。
大家往年都过得好好的,凭啥今年连口汤都没得喝了。
吴桂芳的缺职成了一记妙手。
因着吴桂芳挂着河漕总督的名头,但人又抱病在家,内阁将监督规劝潘季驯的事下到河漕衙门处相当于让这件事落到了空处。
吴桂芳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做了背锅侠,闭门不出不见客,连拜帖都不收,倒是配合的紧。
不过眼看着即将到夏讯,黄河又到了闹脾气的时候,潘季驯将重心放在了治理河道上。
吴桂芳此时只能无奈出山,接手漕运一事,顺手管纳几处开放的通商口岸。
“白银,何其如此之多。”吴桂芳人在浙江泉州府,望着市舶司账册流水,不禁失了神。
开放通商这才多久,光是泉州,杭州两个口岸,流入了大明的白银竟达到了五千万两之巨,再算上别的口岸,这些年流入大明民间的白银少说也有一亿五千万两之巨。
“大明财政体系,民生用度居然没有因此而崩溃。”吴桂芳也是略懂财政之人。
如此多的白银涌进来,居然没有对民生产生太大的影响,这背后到底是哪双大手在调控。
他顺着往上查,查到了一个庞大的商会组织后便立即被隐晦地警告。
来自某位内阁阁员的警告。
这件事便立即不了了之。
深究无益,起码就账面上而言,几处口岸为大明提供了堪称丰厚的税银,完美地支撑了如今朝廷在兵部,黄河治理两处吞金巨兽的需求。
吴桂芳经过这么一出,顿时明白了自己这个河漕总督位置的意义,怕是就做个萧规曹随的存在更加合适。
民间的事情让民间自己发展。
官府再多的管制只会起到反作用。
没有公权力制约的民间才能爆发出惊人的活力。
方正等人,从泉州出发,横渡东海,到达日本值嘉岛再转航到博多港,中间稍有风雨,乱了航路,但花了半月,终于是到了地点。
一处简陋的码头处,挂着草帽旗的船只停靠,船上不断往下卸丝绸。
几个挎着破刀的武士远远守着,还有一些只穿着几条破布包裹着下身的瘦骨嶙峋的人做着苦工。
方正站在船上,望着那些卸货的人,船上唯一一个懂点倭话的人正在聊着生意。
路哥龇着大牙,拍着方正的肩膀,笑道:“老弟,怎么样,老哥没骗你吧,咱们一整条船,二十八人,分八千两。”
“这一趟下来,八千两,咱们做漕卒,做十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方正望着下头,打量着四处的码头,问道:“以往倭人来我大明做生意,求而无门,如今倒怎么成了我们偷偷摸摸了?”
“倭人这边人打仗狠着呢,据说是打了几十年,没分出个胜负,上面的人为了管住银钱,不让倭人里有钱的人乱花钱。”
“但这些有钱人,天底下都一个毛病,有钱怎么会忍住不花,老哥我发现这生意可不容易,这里面走私的利润可是最高的。”
方正点点头,谨慎说道:“倭人这边如何我不管,咱们回了杭州,该缴的税,你可得安心缴了,我可不想家里人都念不了书,还得去蹲大牢。”
路哥大笑,道:“我在学堂里,大明律例可是成绩最好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下方的又跑来两个倭人,在主家耳边说了什么,随后便招呼着路哥,示意他下船。
方正觉着不对劲,方才路哥已经下了一趟船,还能有什么事。
他立马回了船舱,掏出了父亲给他的压箱底的东西。
而另一边,路哥转了转眼睛,也到船舱里,裹了件外衣,才出来。
岸上的倭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船上,方正靠着路哥,鼻间除了闻到路哥的汗臭味外,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方正侧目望着路哥,心里失笑。
“风紧,风紧。”路哥扯着嗓子喊道,岸上船上的大明船工脸色都纷纷一变。
那几个身形壮实的武士不着痕迹地靠了过来。
“狗日的倭人,又生这乱子,好好生意不做。”路哥的表情变得阴沉。
“老子这半个月在船上,就跟老年头学了几句倭话,这狗日的不怀好意,方兄弟,得小心了。”
路哥心里是有些挣扎的,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丝绸没卸完,银子还没搬上船,他是怎么都不舍得就这么溜了。
“老年头还在那边交涉,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舍了他,把那个领头的倭人捉了,银子和人到手了咱们再走。”
方正心一凛,脚仆一踏上这异国他乡的土地,望着那些倭人,手里死死攥着怀里的火枪,心里竟然有些异样的兴奋感。
倭人那边没发觉异常,等路哥两人走近,叽里呱啦地示意身边人上前抓人。
砰!
一股极浓的火药味在岸上弥漫开,一个扑过来的倭人应声倒地。
路哥开完枪后,不退反进,一把丢掉手中的火枪,拿起刀就往前冲去。
手起刀落,一刀捅进被刚才枪声吓到的倭人,旁边还有个倭人反应过来,倭刀高举过头顶,就要劈死路哥。
此时,方正的火铳也响了。
父亲大概率从李家的火药库弄出来的火器,准的吓人,一枪便把那倭人击倒在地。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留这么一手。”
“并肩子上,把咱们的银子抢回来。”
此时,其余的船工也挥着刀冲了过来。
这年头,漂洋过海的人,又有谁是真的好人。
“呸!”
路哥脚踩着那倭人领事的头,狠狠吐了口唾沫。
“好端端的生意你不做,非要找死,老子可是大明的良家子,读过书的斯文人,非要逼老子开杀戒。”
“老年头,问清楚了吗?”
旁边一个穿着破棉衫的半老老头回道:“咱得快走,这人说,他们的主城被咱们大明人用炮轰了,对一切外国人都戒备起来了,这老小子就想趁着机会黑吃黑了。”
“啥?”路哥摸不着脑袋,大明人轰了你们的城?
这是人话吗?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也在这儿?
“他们的人怕是待会儿就来,咱们快些走吧。”方正说道。
路哥断然否决:“不行,不能半点好处没捞着就这么走了,老子在杭州还有贷款呢。”
“你们几个,到路边盯梢,有大堆人马来立即禀告,我们盯着这些剩下的倭人,抓紧时间,先把银子搬上船,然后再把丝绸也搬回去。”
“咱可不是光为了自个儿,这一趟不算白遭这横祸,丝绸在杭州转手还能再卖个四千两,要是还能卖到南洋去,卖个七千两不是问题。”
“这一趟咱们来了就是赚了两倍,刨去成本,每个人少说都有三四百两,这么多的钱值得咱们去拼一把。”
“你们就说干不干!”
“干了!”
不是疯狂好赌爱冒险的人不会踏上海洋。
方正拿着刀,押着那些没来得及跑的倭人漕工,往船上搬银箱。
他觉得生活有些梦幻,自己分明半月前还是个遵纪守法的大明好公民,现在在倭人这杀了人,还要跑路。
这算什么?明寇?
一顿提心吊胆,所有的货物又重新搬了回去。
路哥命令下,又丢了许多无用的东西,给船减重。
“快走,快走。”
远处已经有一大队的武士冲了过来。
感觉到船只的颠簸,望着逐渐远去的码头,方正终于放松下来。
事实证明,路哥真的没有在船只上吝啬,买的是李家船厂造的船,跑的那叫一个快。
在海上飘了不过半日,路哥心里发愁要不要现在就回去。
无他,本来计划里是要在倭人这里补给一番。
现在生意破裂了,领头人还被自己杀了,没办法补给了。
船里面剩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他们回到杭州。
险境消除后,这艘船上的人又碰上了困境。
路哥心里起了再挑一处地方登陆的想法。
没有补给,那就去抢!
这些天杀的倭人漂洋过海来大明欺负他们,自己也可以去抢!
这些倭人没一个是无辜的。
不过,就自己船上这些人,难……
“头儿,有船,好大一艘船。”
路哥连忙跑到船头去,而方正在高处拿着望远镜早已望得清楚。
“田字旗,是咱们大明的船!”
“是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