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不是话本小说。
徐阶一出手，直接就将意思传达给了当朝的内阁首辅李春芳。
他不确定自己的反应是否过激了，但在兵部变革，江西改一条鞭法，盐法税法组成的大变动时代，他的心思极为敏感。
徐阶心里一直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便是李青云。
他的内心一直在忐忑，自己到底有没有和李青云达成和解。
王用汲是李青云安插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从松江府到京城，驿站来回传信怎么都有一个月，若是再加上走流程的决策，又会晚上三五天。
除非是八百里加急，手眼通天的徐家公器私用也不是第一回，果断就让信件搭上了八百里加急的路程。
另一边，王用汲在松江府府衙中犯了难。
大明的文官是没有专门跟随的侍卫的，从广东调到松江，他是孤身前来。
一道命令下到六科衙门，随堂的两个同知，三个通判你望我，我望你，都犯了难。
随着王用汲脸色变得铁青，下面几个久久没有回应的人终于是推出一人讲话：“回府台，不是咱们不想把账册给你看，实在是，看了白看，真不如不看。”
王用汲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本府如今便要看，你们再推三阻四，稍后账册中出现任何问题，都会扣在你们的头上。”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几人瞬间慌了，一个平时管着钱粮事的同知，和手下通判赶忙出去，不多时抱回来一堆账册文书。
五人顿时站在原处，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不管他们，翻起账册，看了不过三刻，便立即将账册扣在桌案上，指着几人，说道：“松江如今缴税的方式，持续了几年？”
“我的府台大人啊，您真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这话咱们也不敢说啊。”一个同知哭诉道。
“你是朝廷命官，你的背后站着大明律例，你有什么不敢说，这里面的情况到底维持了几年？”王用汲不放过他。
“最少六年，可能有七年了。”
“今年也是如此？”
“今年……”这个同知小心地瞧了一眼王用汲，嘟囔道：“如果府台不管，那今年就还会如此。”
王用汲一把将文书推倒在地，道：“简直荒唐。”
“你们哪里还有朝廷命官的样子，任由徐家人骑在头上，征税的官吏空碟入京，所得多少赋税居然全由他人来定，你们便是这样办差的？”
眼见王用汲毫不留情的戳穿，几人脸色讪讪。
在松江府，官府的吏员是缴不到半点税的。
年底了，到交税的时候怎么办呢？
只能到京城去，在相府中找徐家的人，他们会开口，只有他们开口了，才能收的上税。
而更过分的是，所收的赋税徐阶以七铢钱为一两，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嘉靖之后，六部受制于内阁，内阁徐阶是一把手，户部赵贞吉是一把手，谁能招惹的起。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说道：“那毕竟是徐阁老的家，不说是为了咱们的前程，就是咱们真在乎，别人当我们就是一阵风，我们自个儿在乎又能有什么用。”
户部都不敢管，他们这些地方的小部门怎么敢管。
王用汲拂袖而去。
几人松了口气，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
只要是还有点尊严的文人到这里任职，都会对这事愤愤不平。
只不过更多的人选择了忍让，或者装聋作哑。
其实有人想从中也捞一把，但无奈徐家背靠的是内阁首辅。
你一个小小的松江府，或是同知，或是通判，就算是知府，徐家也懒得与你虚与委蛇。
简单来说就是，你想我贿赂你，你还不配。
能不能干？不能干走，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王用汲事先被打过预防针，知道松江府的局势有些特殊，未曾想会有如此特殊。
他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前去拜访林润，得知林润在田间视察。
王用汲心中大为诧异，上一次他见到这种官员，还是李青云与海瑞。
大明的文人极少有人真的会下到民间体察民情。
王用汲在离华亭县还有二十里的地方找到了林润。
再往前走一些路，就是徐家的天下。
“你如此着急的要见我，想必对松江府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了。”林润说道。
王用汲点头道：“此中情况我虽不知为何，数年前没有人给朝廷，给户部汇报，但今天这层窗户纸需得捅破。”
“兹事体大，还是要和林中堂商量一番。”
他果然是冲着徐阁老来的……林润想道。
“徐阁老邀我前去他家中一坐。”林润突然说道。
王用汲觉得诧异，过了不过区区一日，林润的态度怎么发生了这么一个大转变。
林润是想通了。
不管是不是卷入党争，两任内阁成员的算计，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无比正义。
这件事我就打算这么去做，有能耐，那就拦着我。
他不是喜欢琢磨利益得失，前途性命的人。
和海瑞一样，这种人有一个特点，他们不会内耗，觉得一件事怎样做才好，那就望着方向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不然他林润也不会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正面硬刚严世蕃，后来又一直追着他们不放。
“我正要去，路上却碰到了你，有些话还是要与你说。”
王用汲正要开口，林润抬手示意让他先说。
“第一，松江府一事，我早前便知，只是不知状况竟然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第二，我不会容忍这件事在我任职期间再继续恶化下去，不管你信不信。”
“第三，我往徐家一趟，便是要向徐阁老阐明我之所想，规劝徐阁老管束族中子弟，还朝廷以松江。”
王用汲深深地望着林润，只觉着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当年那位老友的影子。
他拱手道：“中堂若与李少保见上一面，当引为知己。”
林润听出他替李青云拉拢自己的想法，没有回应，只是问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内阁还有别的什么指示了吗？”
王用汲道：“田则需平，松江赋税不得再被徐家掌控，更重要是，需得清丈田亩，将徐家私奴尽数解放，重为我大明子民。”
“先前不与林中堂说，也是因为事情牵扯到徐阁老，我不知道林中堂是何想法，可会做到哪一步。”
王用汲所说的所有指示里，最敏感的，无疑就是清丈田亩和对徐家的私奴动手。
这两项，哪一项稍微操作不当，都会造成前任首辅与当朝阁老不可调和的矛盾。
两者之间碰撞，不知会对社稷产生多大的动荡。
林润念及此，说道：“以社稷为重，这些事宜可妥善处置，手段当温和，先礼后兵。”
“王府台给个明白话，李少保的意思，对徐家到底是要做到什么地步？”
这是他们目前最敏感的点。
林润想温和地劝解徐阶，就像当年的胡宗宪一样，面对改稻为桑的政策，打算慢慢来，事缓则圆。
但王用汲的到来就像是谭纶一样，他如果不清楚态度，那么只会引得忌惮。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润这边就算是掏心窝子和王用汲交谈，得了一个好结果，到时说给徐阶听，徐阶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谁知道这是不是疑兵之计。
这便是当年胡宗宪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林润稍好一些，因为李青云与徐阶之间，不像清流与严党那样绝对对立。
胡宗宪也给林润提出了一个完美的答卷。
那便是脱身而走，将自己摘出去。
显然，林润不会那么做。
王用汲沉吟片刻，望着林润说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李少保和谭部堂事先与我说时，都是让我根据松江府情况自行决断。”
“我见林中堂也是一等能臣，若是林中堂觉得能将事情办好，那我也做主，尽数配合于你。”
“所有的前提便是，田亩和私奴的问题不得退让。”
林润松了口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不用李青云安排人来，在田亩上的问题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退让。
田亩和所谓的徐家私奴，他们都是大明非常重要的赋税来源，有见识的官员都知道，这对国家，对朝廷而言，是何等重要的事。
“我知王府台乃是有名君子，君子一言，必不会假，劳烦王府台这段时间不要节外生枝，一切，请待我与徐阁老相商。”
王用汲犹豫片刻，点后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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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内阁廷寄传来。
调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林润入京为刑部右侍郎，松江知府王用汲调为苏州知府。
半月前，京城。
李春芳收到了徐阶来信，顿时为难起来。
他并不想趟这浑水，但一方面徐阶是他多年的老友，他现在不帮徐阶，那当他致仕之后，又会有谁来帮他呢。
这是一个官官相互的死结。
为官思危思退思变，思退之后碰上事，都是靠着好友同窗之谊，行个方便。
李春芳不露声色地将此事压下，去探了一番张居正的口风，果然得知徐阶也拜托到了他身上。
李春芳顿时明了徐阶的态度。
简直坚决的可怕。
翌日内阁会议，李春芳就松江一事再次展开讨论。
“近来朝野之中，多有人议论应天巡抚林润在南直隶一地所为多有不妥，诸位觉得可要重新调整一番？”
李青云突然说道：“我记得徐阁老的家乡在松江府，正是南直隶所属。”
李春芳一怔，问道：“玄卿缘何提起徐阁老，此事可与他并不相关。”
李青云道：“前些日子，徐阁老在乡中给我送上一封书信，讲了些缅怀叙旧的话，所以刚才听首揆说松江一事才想起徐阁老。”
你也收到信了……李春芳望向其他几人，心里顿时明了。
而李青云此时望向了张居正，眼神显得耐人寻味。
“那，关于林润一事……”
“有疑问要问首揆，不知这朝野之中，对林润多有不满的声音都从何处来，挂的什么罪名，打算做个什么结果？”
李春芳顿时语噎，要说弹劾，徐阶肯定是发动了自己的能量，自己打个配合。
要说真正经地流程，那还真没有。
李青云这般拆台，那封信他到底收没收，或者说，收了，态度到底如何？
李春芳看向陈以勤，希望自己的摸鱼搭子帮忙说句话。
陈以勤轻咳一声，说道：“空穴如何来风，肯定是有了影响这才有弹劾，与其揪着这个，不如再细想一番，这应天巡抚之位，那林润还能否坐下去。”
“毕竟南直隶乃朝廷赋税重地，非同一般。”
陈以勤都这么说了，李青云自然不好再纠缠，于是说道：“不知几位意见如何，是要调离林润？还是贬斥他？”
张居正正要说什么，李青云望着陈以勤抢先说道：“陈阁老说的很对，南直隶确实是国之重地，我记得就在不久前，林润提出要在松江府平均田则一事，此时若是调离了他，怕是会导致半途而废，甚至不妥。”
张居正闻言，顿时明白李青云意思，干脆说道：“或许就是此事起了波澜，依我看，松江一地还需更稳重之人前去解决，林润要调走，我看将王用汲也调走就是。”
“两人虽是能人，但太过年轻，将他们放在松江府显然是内阁和吏部的过失，可以考虑将两人调入京城，或另调别处。”
李春芳是看出来了，张居正和陈以勤，甚至不出声的高仪都是会卖徐阶人情。
而李青云，从他说话的意思里来琢磨，他似乎并不是非要咬死这件事不放，反而将重心放在林润与王用汲的去留上。
大家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开口将王用汲也调离，是承徐阶的意思。
可李青云将王用汲调去松江不过几天，如果马上就将他贬斥，那就是明晃着要打李青云的脸。
个中关窍相通，和了一辈子稀泥的李春芳拍板决定道：“既然如此，那便将林润调入京城，在六部任职。”
“至于王用汲，此人并无大错，也无弹劾，不如就调去苏州，诸位觉得如何？”